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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七章 野餐者

  1

  諾曼一直在跟她說話。

  星期四晚上,他清醒地躺在旅館房間裡,熬過了整個漫長而黑暗的午夜,眼睜睜地在床上一直躺到星期五清晨。除了浴盆上的熒光燈以外,他打開了所有的燈光。房間裡一片雪亮,他喜歡這種做法。這讓他想起透過濃霧看路燈時的感覺。在同一個星期四的晚上,他躺在那兒,幾乎和羅西入睡前躺在床上的姿勢一模一樣,只不過羅西是把兩隻手放在了頭下面,而他只放進了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夾著一支煙,還不時拿起地板上的那瓶酒,把它送到嘴邊。

  羅西,你在哪裡?他詢問著失蹤的妻子。你到底去了哪裡?你這無聲無息、躡手躡腳的極易受驚的小耗子,你怎麼敢跑掉?

  他關心的是第二個問題——她怎麼敢出走。第一個問題實際上並不重要,因為他已經知道星期天她會在哪裡。一頭獅子不會注意斑馬在哪兒尋找食物,它只要在它們飲水的坑邊等待就足夠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十分順利,但是……她怎麼敢離開他呢?即使他們談完最後一次話後他就會死掉,他也想弄明白這一點。究竟她的行動是有預謀的,還是僅僅事出偶然,或者出於一陣衝動而作出的錯誤決定?有沒有人幫助她(例如死去的彼得·斯洛維克先生或其他什麼人)?自從她自由自在地走出了家門,來到這座可愛的湖濱城市以後,她一直在做什麼?在類似這種白石旅館的地方當一名給雜種們清理垃圾的女招待?他並不這麼認為。只要想想她照料自己家時的模樣便知一二,她是個懶骨頭,無法應付這種下等人的工作。她又不具備任何一種特長。看來,她只能靠出賣色相維持生活了。現在她說不定還待在大街上哪個角落裡呢。天知道,跟她這種婊子幹那種事就像跟一堆爛泥一樣沒勁,不過男人總會為女人掏錢的,哪怕他什麼都沒幹,只是在表演結束後躺在床上流一會兒口水也心甘情願。她肯定是上街去了。

  他會向她問個一清二楚的。一旦得到了所有的答案——從她這類女人身上所能得到的全部答案,他就會用皮帶套在她脖子上,讓她無法作聲,然後使勁地咬一口……再咬一口……為了教育城裡那個「猶太天真漢」,他的嘴巴和下頜直到現在還疼,可他決不會罷休的,甚至都不需要放慢速度。旅行袋底層有三片藥,在對付這只迷途羔羊——他那可愛的小羅絲之前他會先把藥片吃下去。至於幹完該幹的事情之後,那時藥效將會逐漸消失……

  他顧不得以後的事了。他有一種感覺,不會再有以後了,有的只是黑暗。他並不在乎這個,說不定「黑暗」正是醫生要給他開的處方。

  他躺在床上,喝著世界上最好的蘇格蘭威士忌,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煙圈經過浴室裡的輕柔白光照射之後,變成了一團藍色的薄霧,漂浮到光滑的天花板上。他盯著一層又一層的煙霧一直在對她說話。他不停地對她說著。他的一記重拳打偏了,打到了水裡,沒有打中任何目標。他快要瘋了,就好像她已經被人誘拐了一樣。醉意最濃的時候,他把一個燒著的煙頭緊緊攥在手中,想像著那是她的手,正被他的手牢牢鉗住,緊緊地貼在火焰上。疼痛齧咬著他,一縷縷煙霧從指縫中飄出,他喃喃地說:「羅絲,你在哪裡?你這小偷,你到底在何處藏身?」

  此後不久,他便陷入了昏睡之中。星期五早晨十點左右,他從昨夜的酒醉。不安和難以名狀的恐懼中醒來。他整晚都在做著一些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仍然清醒地躺在白石旅館九層房間裡面的這只床上,浴室的白熾燈光也是這樣柔和地穿過漆黑的臥室,他吐出的煙圈從床上冉冉升起,最後變成了藍色的薄霧。不同之處在於,只有在夢中他才能在煙霧中看見電影般的情景,看見羅絲的模樣。

  他看見她在傾盆大雨中穿過一座花草全部凋謝了的花園。「原來你在這裡。」他想到。羅絲不知為什麼會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裡,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有八年或者更長的一段時間了,他對於她的裸體一直無動於衷,甚至感到極其厭倦。可是現在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事實上是相當不錯。

  並不是因為她變得苗條了一些,他在夢中思索著,雖然她看上去的確瘦了點兒。很可能是她神態中的某種東西使他產生了這種感覺。那是什麼呢?

  他頓時想起來了。她臉上明顯地流露出一副剛剛跟男人睡過覺的、神采飛揚的表情,只有女人才會有這種神態。如果對此有任何懷疑的話,只要看看她的髮型就會明白:她把頭髮染成了那種金髮婊子的模樣,她把自己當成了大牌明星沙朗·斯通,要麼就是麥當娜。

  他眼睜睜地看著薄霧中的羅絲走出了毫無生氣的花園,來到一條小溪邊,像瀝青一樣漆黑的溪水閃閃發光。她踩著一塊塊的墊腳石跨過了小溪,伸出雙手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一隻手裡舉著一團揉在一起的濕透的布料,好像是件睡衣。他想,你為什麼不把它穿上,你這不知羞恥的婊子?我真想知道,你還在等待著男朋友來一起幹活兒嗎?告訴你——假如我最終抓住你的時候,發現你和一個男人手拉著手,警察將會發現那傢伙下半身那個該死的玩意兒像一支生日蠟燭一樣筆直地插在褲襠裡。

  但是在夢境中沒有人來找她。羅絲,煙霧中的羅絲,在他床的上方,穿過一片小樹林走上了一條小路。樹林裡死氣沉沉。她來到了一處林中空地,那裡只有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樹。她跪在地上,撿起了一些樹種,用像是從睡衣上撕下來的一塊布條將它們包了起來,然後站起身向村旁的臺階走去,接著便從那裡消失了(在夢裡,你永遠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該死的事情)。他站在附近等著她回來,突然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好像是從打開的冷庫裡吹出的一股氣流,使他抖個不停。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他對付過一些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和哈裡·畢辛頓經常需要對付的人中,最可怕的要算是那些吸毒者了——由此而造就出一種能夠意識到危險降臨的本能。此刻他便意識到有人來了,這個人就在他身後,而且她毫無疑問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低語著:「我要報答你。」嗓音甜潤而沙啞,令人毛骨悚然。那聲音裡絲毫聽不到理性的成分。

  「了不起,你這雜種!」諾曼在夢中說,「你真想報答我的話,我將會改變你的一生。」

  她尖叫起來。這聲音不是經過耳朵,而是直接鑽進了大腦。她張開了雙手,向他猛撲過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面前的煙霧吹到了一邊,那女人不見了。諾曼感覺到她已經走掉了。他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十分平靜地在黑暗中漂浮著,那些當他清醒時親繞著他的種種恐懼和欲望都沒有能夠打擾他。

  星期五早晨十點十分,他醒來了。他把目光從床邊的鬧鐘移向天花板,幾乎有些盼望昨晚的幽靈會從煙霧繚繞的房間中再度出現。當然沒有什麼幽靈,沒有任何東西。甚至連煙霧也在逐漸消散,只剩下香煙的氣味在房間裡飄蕩著;只有他——偵探諾曼·丹尼爾斯躺在這只散發出濃厚的煙草味兒和酒精氣味兒的、浸透了汗水的床上。他嘴裡有一股味道,好像他整個夜晚一直都在齧咬一隻剛剛上過鞋油的科爾多瓦皮靴的靴尖。他左手掌心的水泡在閃閃發光,指頭上的疼痛幾乎把他變成了一個瘋狂的雜種。一群鴿子站在粘滿糞便的窗櫺上,一邊撲打翅膀,一邊喁喁細語。諾曼目光呆滯地盯著那只水泡,良久,他才想起來這是自己昨晚用煙頭燒出來的。他暗自點了點頭,沒錯,正是因為找不著羅絲,他才會這麼幹的……在那之後,他一整夜都在做著瘋狂的夢,好像得到了一種心理補償。

  他把兩個手指放在水泡旁邊,慢慢用力擠破了它,然後拿一條毛巾擦乾淨手指。他又在床上躺了幾分鐘,目光仍然注視著這只手指——觀察著它抽動的模樣,品味著一陣陣鑽心的疼痛。然後,他從床底下拉出那只旅行袋,從袋子的底層拿出了一隻蘇克雷斯錫罐,裡面有少量的興奮藥,更多的則是鎮靜藥。一般而言,諾曼只在睡覺時需要藥物幫助,起床後通常是不用的。

  他就著一小口威士忌吞下了藥片,又躺回了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並不停地在那只已經堆得很滿的煙灰缸裡撚滅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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