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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

  1

  星期四晚上臨睡前,羅西將那只嶄新的電話機插頭重新插入了插座,撥通了安娜的電話。她想從安娜那裡知道有沒有新消息,是否有人在城裡見到了諾曼。安娜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說一切都很平靜,還引用了一句老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羅西心存疑慮,但是她並沒有任何表露。她除了向安娜表達對她前夫的哀悼以外,不知道還需要遵循哪些禮節。

  「謝謝你,羅西。」安娜說,「彼得是個很難相處的怪人,儘管他待人坦誠相見,但他這個人卻並不怎麼可愛。」

  「他對我很好。」

  「這太符合他的天性了。他對陌生人像一位樂善好施者,而對家人和朋友卻喜怒無常。在一次感恩節晚餐上,他竟把一隻火雞扔到了他弟弟頭上。我記不清原因了,好像是為了巴解組織這一類毫不相干的事。」

  安娜長歎了一聲。

  「星期六下午我想為他舉行一個紀念活動,大家坐在折疊椅上圍成一圈,就像AA聚會那樣,共同聊一聊有關他的話題。至少我是這麼打算的。」

  「這主意很不錯。」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安娜問道。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傲慢地揚起了眉毛,「我這個想法是不是有些愚蠢?無論如何,我會把野餐會盡可能拉長一些,以便有足夠的時間進行這項活動。這個悲慘事件毫無疑問給我們留下了遺憾,受虐待的姐妹們畢竟失去了一位朋友。」

  「如果是諾曼幹的——」

  「一切即將真相大白了。」安娜說,「多年來我一直跟那些身心受到傷害、終日戰戰兢兢的女人們一起工作。我知道她們有的已經發展到嚴重的受虐狂程度,很多人由於長期受迫害,得了精神分裂和精神抑鬱綜合症。你還記得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爆炸事件嗎?」

  「記得……」羅西迷惑不解地說,她對那場悲劇記憶猶新。

  「那天晚上,一位婦女滿面淚痕地來找我。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並在自己身上連擰帶掐,兩頰和雙臂到處是一片片紅斑。她說所有的宇航員,包括那個和藹的女教師在內,都是由於她的過錯而死的。我問她為什麼這樣說,她解釋說,她曾經寫過兩封信,對航天飛機載人飛行計劃表示了支持,一封寄給了《芝加哥論壇報》,另一封寄給了當地的國會議員。」

  「受害婦女因此經常受到人們的譴責,就是這麼回事。其實這種事例還很多。」

  羅西想到了比爾。那天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腰,共同漫步在湖邊的小路上,一直走到科恩大廈,他對她說,不要認為這是你的過錯,諾曼並不是你發明出來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不能理解她們這種精神綜合症,」安娜說,「可是現在我完全理解了。應該有人受到譴責,否則所有的痛苦、壓抑和孤獨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那時人就會變瘋。寧可受到人們的譴責,也不要變成瘋子。現在你到了該作出選擇的時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安娜冷靜地說完之後,她們就換了別的話題。

  2

  和安娜道晚安以後又過了二十分鐘,羅西已經躺在了床上。她雙眼圓睜,手指合攏在枕頭底下,黑暗的夜空中有許多面孔像斷了線的氣球般在她眼前浮動著。拉比·利弗茨遞給她一張監獄專用信紙,上面寫著「走出監禁,奔向自由」幾個大字;羅達·西蒙把鉛筆插進頭髮裡,告訴她說,應該是尼龍長襪,而不是尼龍長髮;戈特·肯肖身穿超大號的長運動褲和男式V字領內衣;熱情的旁克搖滾青年辛西亞(羅西總是記不住她姓什麼)把頭髮染成了兩種顏色,對她說她曾經一連幾小時坐在一幅油畫旁,觀看著畫裡那些流動的河水。

  當然,她還夢見了比爾。她看見他那雙在淺綠底色襯托下的褐色眼珠和飄逸的黑髮,甚至右耳垂上紮過的耳朵眼癒合後留下的小圓疤痕(一定是大學時期在酒後失控的狀態下讓人紮的)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能感到腰上那只溫暖的手掌和強有力的手指所產生的感覺,她想知道兩人的身體偶爾碰一下之後,他是否會感到激動。她承認自己對這種身體上的偶然接觸感到激動萬分。他和諾曼太不同了,他是那樣的超凡脫俗,對於她來說他無異於一位外星來客。

  她閉上眼睛,墜入了更深的夢境。

  另一個面孔浮現在眼前,那是諾曼。他在笑,但是那雙灰色的眼睛令人齒冷。我在拖釣你,寶貝兒,諾曼說。睡到我自己床上去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我正在拖你上岸。很快我就會跟你談談了,挨得緊緊地。這次談話很短,當談話結束時——

  他舉起了拿鉛筆的手。那是一支二號蒙古鉛筆,筆尖像刀片一樣鋒利。

  這一次我不再對你的胳膊和肩膀感興趣了,我將直奔你的眼睛,或者你的舌頭。寶貝兒,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一支鉛筆刺入你那只嘰裡唄啦嘮叨個不停的舌頭——

  她睜開了眼睛,諾曼的面孔立即消失了。她又閉上了眼睛,呼喚著比爾的面孔。開始她以為諾曼仍會出現,可是她錯了。

  她想,星期六我有個約會。我們兩個人將要一起度過一整天。如果他想吻我,我會答應的,無論他擁抱我、撫摩我,我都會答應的。我很想和他在一起。我真傻。

  她又開始飄浮。她想,她大概是夢見了她和比爾後天將要一起參加的那個野餐會。有個人在他們的附近野餐,那人一定是帶了一個嬰兒,因為她聽見了那個嬰兒孱弱的哭聲。突然——轟隆隆,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

  她想,這裡的情形酷似我的油畫發生的一切。我要在吃野餐時告訴他關於油畫的事。今天我把這事給忘了,因為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是……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這一次似乎來勢兇猛,距羅西也更近了一些。她被徹底震撼了。大雨會毀了他們的約會,摧垮姐妹之家在艾丁格碼頭舉行的消夏野餐會,致使音樂會最終被取消。

  別擔心,羅西,驚天動地的電閃雷鳴只是發生在油畫裡,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但是,如果這是在夢裡,為什麼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腰身和壓在枕頭底下的胳膊?為什麼仍然能夠感覺到兩隻手勾在一起,身上蓋著薄毯?還有,為什麼還能聽見窗外傳來的汽車聲?

  蟋蟀仍在令人煩惱地聒噪著:唧——唧——唧。

  嬰兒的哭聲還在繼續。

  她的眼瞼突然被一道刺眼的閃電變成了紫色,緊接著便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暴風驟雨已經越來越近了。

  羅西突然驚魂未定地從床上坐起來,心臟仍在嘭嘭跳個不停。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了,然而她發現這裡卻沒有什麼電閃雷鳴。她好像仍然聽見蟋蟀在歌唱。果真如此,便一定是她的耳朵在捉弄她了。她往房間裡掃視了一遍,牆上那個長方形的物體是一幅叫做羅絲·麥德的油畫。明天她要把它取下來,放在籃子裡面,帶它去上班。羅達和利特很可能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定做鏡框,她需要重新定做一幅。

  她仍然能聽見蟋蟀微弱的叫聲。

  她想,這是公園裡的聲音。她又躺下了。

  如果這真的是公園的的聲音,難道關著窗戶也能傳進房間裡嗎?理智在問她。它的聲音裡充滿了疑慮,但是語調中並沒有生氣的成分。你能肯定這一點嗎,羅西?

  她當然可以肯定。夏天即將來臨,到處都是這種蟋蟀,它們的歌唱聲整個世界都聽得到。好吧,就算這幅油畫有些古怪,但是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的腦子裡產生了古怪的念頭。

  你認為這件事絲毫沒有危險嗎?現在理智的語調中出現了焦慮的聲音。姑且不論這是一種厄運還是一場災難,無論你把它叫做什麼,你能說你的周圍不存在任何危險嗎?

  不,她不能這麼認為。危險隨處可見。只要想想安娜·史蒂文森的前夫就會立刻明白。

  她不想知道彼得·斯洛維克發生了什麼事,她不願意為他而感到內疚。她只願意對星期六的約會做一番邏想。她想像著:假如比爾·史丹納吻她,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他會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還是環繞在她的腰間?他的嘴唇貼住她時會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會不會……

  羅西的思緒飄向了遠方。雷聲仍在轟鳴,蟋蟀的歌聲更加響亮了,而羅西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其中有一隻蟋蟀已經從地板上跳到了床上。這時,連接心靈和肉體的那根繩索已經徹底斷開了,她在黑暗中越飄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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