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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蟋蟀不是藏在比爾的褲腳裡,它一定是藏在別的什麼人的褲腳裡,上樓以後跳了出來——多謝免費帶我一程,夥計。然後再跳進她的房間。這使她聯想到令人不快的不速之客。

  好像要表示同意似的,蟋蟀突然跳出了調製杯,向夜空縱身一跳。

  「祝你旅途愉快,真誠地歡迎你回來做客。」羅西說。

  當她把杯子拿回來時,一陣風吹了進來,手裡的廣告搖搖晃晃地落在了地上。當她彎下腰準備揀起廣告時,她伸出的那只手在離它還有一英寸遠的地方僵住了。她看到了另外兩隻蟋蟀。兩隻都是死的。它們躺在水槽附近,一隻面朝下趴著,另一隻仰面朝天,腿伸得長長的。

  一隻蟋蟀她可以理解和接受,但為什麼是三隻,而且是在二樓的房間裡?準確地說,該如何解釋這件事?

  這時羅西看到在離死蟋蟀不遠處,兩個洗滌槽之間的縫隙中有東西。她跪下來,用手從縫隙中掏出後舉到眼前。

  是三葉草的花朵。一朵小小的粉紅色三葉草花。她看了看那個夾縫,又看了看兩隻死蟋蟀,然後讓自己的目光慢慢轉移到奶油色的牆壁上……接著轉移到掛在窗口旁的那幅油畫上面。最後她的目光投向站在小山頂上的羅絲·麥德(即玫瑰紅,一個很不錯的名字),和在她身後齧咬青草的小馬駒身上。

  羅西感到她的心臟像一面被蒙住的鼓,發出了沉悶而強烈的跳動聲。她在油畫旁彎下腰,在層層疊印的陰影中仔細地觀察著,油畫的表面隱約可見那只小馬駒的鼻子。接著她又對筆劃進行了更加細緻的觀察,小馬駒的鼻子下面是一片夾雜著草綠色和橄欖綠色的青草,看起來層次分明,顯然是畫家自上而下一氣呵成的,綠色草地的表面影影綽綽閃爍著粉紅色的斑點。那是三葉草花。

  羅西看了看手掌心裡那朵粉紅色的小花,把手伸向油畫做了一番比較。顏色完全一致。她突然將手舉到嘴邊,毫不猶豫地對著油畫吹了一口氣。她多麼希望看到這只粉紅色的花朵能夠穿透油畫表面,進入那位無名畫家在六十或者七十年以前,甚至一百年以前創作的那個世界之中。

  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粉紅色的小花碰在油畫表面的玻璃上(拉比在遇到她的那天曾經說過,通常很少有人用玻璃鏡框覆蓋油畫),它彈了一下,像一隻薄紙捏成的紙球般輕輕飄落在地上。也許那幅畫是有魔力的,但是覆蓋著油畫的那層玻璃肯定不具有魔力。

  那麼蟋蟀是怎樣跳出油畫的呢?你真的以為一切就這樣發生了嗎?蟋蟀和三葉草花從油畫裡面捧出來了嗎?

  上帝,幫幫我,她想到。她有個想法,如果有人和她一起走出這所房間,這個想像就會變得十分可笑,或者完全暗淡下去,但是現在一切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蟋蟀真的從身穿玫瑰紅短裙的金髮女郎腳下的草叢中跳了出來,它們從羅絲·麥德的世界來到了羅西·麥克蘭登的世界。

  它們是怎麼出來的呢?難道是從玻璃鏡框上滲透出來的嗎?

  不,當然不是。這樣想太愚蠢了,可是——

  她用顫抖的手將油畫從牆鉤上取下來,將它底朝上放在廚房的櫃檯上面。油畫背面硬紙板上的幾個碳筆字比原來更加模糊了;如果她最初沒有看見羅絲·麥德幾個字,現在是絕對認不出來的。

  她帶著猶豫和恐慌的心情』(她可能一直處於恐慌的心情之下,只是在這之前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摸了摸紙板,裡面隨即發出了嘩啦嘩啦的響聲。那聲音實在太響亮了。她又用手在靠近鏡框邊緣處摸了摸,她摸到了一樣——其實是一些東西……

  她咽了一口唾沫,覺得嗓子幹疼,好像喉嚨裡面燃起了大火。她拉開櫃檯抽屜,用這只不像是她自己的手從裡面取出了一把水果刀,將刀刃小心地對準棕色的紙板。

  別這樣做!理智尖叫了起來。羅西,你不知道那裡面會有些什麼東西!

  她舉起刀尖,水平地對準了紙板,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她舉起油畫,看了看靠近鏡框邊緣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很厲害。她看到沿著鏡框的邊緣之處有一個四分之一英寸寬的裂縫,這並沒有使她驚訝。她把油畫又放回到櫃檯上,右手抓住油畫,又一次用左手——她那只聰明的手——拿起了水果刀,將刀刃對準了紙板。

  別這樣,羅西。理智這次沒有尖叫,它在呻吟著。請不要這樣做,讓它好好地待在那兒吧。這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建議。假如她聽從了它的第一個建議,她現在還在跟諾曼共同生活,或者毋寧說,共同走向死亡。

  她用刀尖劃了下去,一直劃到明顯有些鼓起來的地方。六七隻蟋蟀跌跌撞撞地滾落在櫃檯上面,四只是死的,一隻在無奈地掙扎著,第六只歡蹦亂跳,一下就跳到了櫃檯上,又一下跳進了水池中。緊接著又掉出來幾朵粉紅色的三葉草花,和一些碎草屑……還有半片枯褐色的樹葉。羅西揀起了最後一樣東西,好奇地看著它。這是一片橡樹葉。她幾乎可以肯定。

  羅西毫不理會理智的聲音,小心翼翼地繼續割著那張硬紙板。當她拉開紙板時,更多攜帶著鄉土氣息的物質掉了出來:一些螞蟻(大多數已經死了,還有三四隻仍然在蠕動),一隻飽滿的蜜蜂屍體,幾朵雛菊花瓣,是那種一邊唱著他愛我嗎,他不愛我嗎,一邊從花叢的最中間採摘下來的那種花朵……還有幾根透明的白色毛髮。她把它們舉到陽光下,右手仍然緊緊地抓住油畫。她感到背後傳過來一陣顫慄,好像有一隻巨大的獸蹄順著她的脊樑骨爬了上來。如果放在獸醫的顯微鏡下面觀察一下,她知道會看到些什麼:這些毛髮是馬背上的。或者更準確點說,這是一隻毛髮蓬鬆的小馬駒身上掉下來的。一隻剛才還在另一個世界中齧咬著青草的小馬駒。

  我一定是瘋了,她冷靜地想。這並不是理智發出的聲音,而是她自己的聲音,它代表了她最核心的思想和她自己的看法。它並沒有歇斯底里,也並非愚昧無知,它的話既合理又冷靜,還包含著些許好奇心。

  她並不相信自己真的瘋了,她割開了做底襯用的硬紙板,結果從油畫和硬紙板之間掉出來一大堆青草、毛髮和活生生的昆蟲。這難道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幾年前她在報紙上看過一篇故事,一位婦女在一幅家族肖像的背面發現了股票證;和她相比,發現幾隻昆蟲就顯得太一般了。

  但是它們仍然活著,三葉草仍舊那樣芬芳,青草也還是那樣翠綠,羅西,這些事又該怎麼解釋?雖然樹葉已經枯萎,但你是知道的——

  她想那是被風吹落以後變枯萎的。畫面上是盛夏,但是你甚至能在那片草叢中發現有五月的樹葉。

  所以我再重複一遍:我一定是瘋了。那些材料就在這裡,青草。昆蟲,還有毛髮,它們掉落在廚房的櫃檯表面,撒得到處都是。

  這是一堆材料。

  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材料。

  還有別的,一件她不願正視的事情。這幅油畫對她說過話。雖然不是大聲說,但是自從買了它以後,它就一直在對她說話。油畫的背面寫著她的姓名,只是改頭換面,拼寫不同罷了,昨天,她花了遠遠超過自己支付能力的一大筆錢做了一個髮型,使她看上去就像油畫上的那個女人。

  突然她果斷地把刀刃插進鏡框後面的紙板,沿著鏡框的邊沿由下而上地劃動起來。如果她感覺到有阻力,她一定會停下來——因為她只有這一把水果刀,她不希望折斷刀刃——但是緊緊捏著鏡框的那只手已經支撐不住了。她拉開上面的紙板,用空著的那只手扶住玻璃,使它不至於掉下來,然後取下玻璃放在一邊。又有一隻蟋蟀啪嗒一聲掉在了櫃檯上。她取出油畫,把它拿在手裡,去掉鏡框和紙板以後,油畫大約長三十英寸,高十八英寸。羅西用手指在早已凝固的顏料上面輕輕地觸摸著,她能感覺到細微的層次差別,還能看到藝術家用畫筆精心創作的痕跡。那是一種有趣而不安的、但是並非超自然的感覺;她的手指並沒有穿透畫布的表面,進入到另一個世界中。

  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昨天已經買來了電話機,接好了插頭,並把它調整到了最大音量。它突然爆發出的那種尖銳刺耳的顫音嚇得羅西大叫了一聲,她跳了起來,僵硬的手指差點戳破了畫布。

  她把畫布放在廚房櫃檯上,沖出去接電話,希望能聽到比爾的聲音。果真如此的話,她會邀請他來這裡看看她的油畫,以及油畫裡捧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那些材料。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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