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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二尊石雕像從來就不在那裡,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大概就是如此。

  羅西突然覺得頭暈,胃裡一陣噁心。她緊緊閉上雙眼,按摩著額角即將爆發頭痛的那個部位。當她睜開雙眼時,眼前仍是她最初看到的那幅畫像,而不是孤立的幾個部分:神廟遺址,倒在地上的雕像,玫瑰紅短裙,舉起的左手,它們用一個整體的內在的聲音召喚著她。

  現在她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她幾乎肯定這決不是幻覺,而是不折不扣的現實。油畫不僅僅是變大了一點,她看見每一邊都大了許多……上邊和下邊的尺寸都增大了。而且好像電影放映師發現用錯了焦距,正在從三十五毫米的窄銀幕調整到七十毫米的寬銀幕上。現在你不僅能夠看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還能看到他周圍的牛仔。

  你這個傻瓜,羅西。油畫並沒有變大。

  沒有嗎?那你怎麼解釋第二尊石雕像?她斷定它一直存在,其所以直到現在才看到它,那是因為……

  「因為現在右邊多出了一些東西,」她咕噥著,眼睛睜得滾圓,不知道這其中包含著災難還是奇跡。「左邊也多了一點,還有——」

  突然,身後響起一陣緊張的敲門聲,那聲音又急又輕,似乎連成了一片。羅西匆匆轉過身,感到自己似乎是在水底作業,或者在做慢動作。

  她沒有鎖門。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她想起剛才在窗口看到一輛小巧玲瓏的汽車開進了車道,是單身旅行者從赫斯或艾維斯公司租到的那種汽車。她腦海中所有那些和油畫有關的想像都被絕望和服從的黑色基調取代了。諾曼終於找到了她。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但是他終於辦到了。

  她回憶起上次和安娜談話的內容。安娜問她假如諾曼真的出現她該麼辦。她說,鎖好門,撥打911。可是她忘了鎖門,也沒有安電話。多麼可怕而又富有諷刺意味。起居室的牆角有一個可以使用的電話插座,她今天中午剛剛去了一趟電話公司,交納了預付金。負責接待她的女士給她一張白卡片,上面寫著她的電話號碼,羅西將它塞進皮包就離開了。其實她還經過了一個電話機專賣店,但是仍然打算抽時間去湖濱市場買一台,這樣就可以省下十塊錢。現在,都怪那該死的十塊錢……

  門外沉默下來了。但是當她從底下的門縫往外看時,看見了皮鞋的形狀,黑色發亮的皮鞋。他不再穿警服了,但仍穿那種堅硬的黑皮鞋。她能夠證明它的堅硬程度,因為在他們共同的歲月中,它曾經多次在她的小腿、腹部和臀部,留下過傷痕。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敲了三次,每次三下:砰砰砰,停頓;砰砰砰,停頓;砰砰砰。

  這天早晨在錄音棚裡由於過度驚慌面差點兒窒息時,她想起了油畫上的同名女人,她站在鬱鬱蔥蔥的小山頂上,不畏懼近在咫尺的暴風驟雨,不害怕荒涼廢墟中出沒的鬼魂、侏儒或者四處遊蕩的流氓惡棍,她絲毫沒有驚慌失措。從她的背後,從她若無其事舉起的左手,甚至(羅西確信不疑)從她若隱若現的胸部,都可以看出這樣的自信。

  畢竟我和她不同,我害怕他——如此地害怕,以至於差點尿在了褲子裡——但是我不會就這樣等著你來抓我的,諾曼。對上帝起誓,我決不。

  她試著回憶格特,肯肖曾經給她做過示範的摔跤術,抓住兇猛對手的上臂,然後突然轉身。她焦急地回憶著具體的動作要領,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她腦海中只有諾曼齜牙咧嘴地一步步逼近,緊挨著她談一談的情景。

  緊緊地挨著她。

  那只菜籃仍然在廚房的櫃檯上放著,上面露出了黃色的野餐會廣告。她已經將容易變質的食品放進了冰箱,籃子裡還有幾樣精心挑選的罐頭食品。她挪動著像木頭一樣毫無知覺的雙腿,走到廚房櫃檯前,把手伸進了菜籃。

  三聲更加急促的敲門聲;砰砰砰。

  「來了。」羅西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驚人地冷靜。她從菜籃裡挑出了一樣最大的傢伙:一個兩磅重的調味外罐頭。她緊緊地抓住它,邁開僵硬的雙腿,往門口走去。「來了,請等一下,我這就開門。」

  4

  羅西在市場上購物時,諾曼·丹尼爾斯吸著香煙,身穿內衣躺在白石旅館的床上,目光呆滯地看著天花板。

  他曾像許多男孩一樣偷著吸父親的蓓爾美爾牌香煙,抓住了便挨一頓打,吸煙的習慣就是這樣養成的。如果在位於鬧市區的州立49號公路拐彎處偷著吸煙,就不會遭此待遇。你可以彎腰靠在奧布瑞維爾雜貨店和郵局門外的電話亭上,豎起夾克衫的領子,把香煙掛在下嘴唇上。「夠帥的,寶貝兒,你是一堆最酷的垃圾4」當你的朋友開著他們的舊車駛過你身邊時,他們怎能知道你經常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對你老爸的食品櫃來一番徹底的清掃,否則你就得有足夠的勇氣,去雜貨店買一盒自己的香煙,老格裡高利會哼著鼻子說,回家吧,等你長出了鬍子再來。

  吸煙在他十五歲時變成了一項重要的活動,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活動。它足以彌補所有那些他想要而又沒有的東西(例如汽車,甚至一輛像他朋友開的那種舊捷洛普車,引擎安在儀錶盤上,車燈包了一圈白色塑料鋼,減震器用一卷破鐵絲固定住)。十六歲時他擺脫了控制,一天吸兩包,每天早上發出只有真正的煙民才會發出的乾咳聲。

  在他和羅絲結婚三年後,她的全家——父親,母親,十六歲的弟弟,被同時撞死在49號公路上。當天下午他們剛從飛樂採石俱樂部游泳回來,一輛運砂車掉頭時,像撚死窗戶上的蒼蠅一樣撞倒了他們。後來在離撞車現場三十碼外的一個下水道裡找到了老麥克蘭登的腦袋,他的嘴大張著,一隻眼睛裡濺滿了髒東西(當時丹尼爾斯是個警察,一般來說警察會經常聽到這類事情)。丹尼爾斯一點也沒有為他們感到難過,事實上,他反而在事故發生後感到幸災樂禍。像老麥克蘭登這種愛管閒事的雜種終於得到了應有的下場。麥克蘭登經常愛問他女兒一些不該問的問題。至少羅西已經不再是麥克蘭登的女兒了。從法律上講,她是諾曼·丹尼爾斯的妻子。

  他猛吸了一口香煙,吐出三個煙圈,看著它們向天花板上慢慢飄去,變成了一團煙霧。窗外,汽車喇叭聲響個不停。他來到這個城市還只有半天,已經開始討厭它了。它太大了,有那麼多藏身之處。不過這算不了什麼。由於事情進展順利,要不了多久,克雷格·麥克蘭登那位剛愎自用的小女兒羅絲的頭就會被擠進堅硬的牆壁之中。

  奧布瑞維爾幾乎所有的人都出席了麥克蘭登的葬禮。從一開始丹尼爾斯就咳個不停,他非常討厭人們回頭注視的目光,那比任何實際的譴責還要糟糕。丹尼爾斯由於難堪而面紅耳赤,惱羞成怒(但仍然在不停地咳嗽),他用一隻手捂著嘴,推走仍在哭泣的妻子,匆匆忙忙離開了教堂。

  走出大門以後,他咳嗽得更凶了,以至於不得不彎下腰來,用雙手撐著膝蓋等待著這場發作過去。他通過水汪汪的眼睛看見,有三另兩女甚至等不到短短半小時葬禮結束就急於出來吸一支,他突然決定,該告別吸煙生涯了。他知道這種陣發性咳嗽可能是夏季過敏症引起的。不過這並不重要。吸煙畢竟是個該死的習慣,是宇宙間最愚蠢的習慣。

  當他回到家,發現信用卡失蹤,接著又發現羅絲出走了以後,那一天,實際上是當天晚上,他不再強迫自己做任何不願意做的事情。他到山下的24商店裡買了十一年來的第一盒香煙,他就像殺人犯回到犯罪現場一樣,又找回了自己所熟悉的老牌子。

  最初幾口令他頭暈,吸到只剩煙蒂時,他覺得馬上就要嘔吐,暈倒,甚至發作一場心臟病,也許三種病同時爆發。直到現在,他已經恢復到一天兩盒的煙量,早上起床時又發出了那種撕心裂肺的乾咳聲,就像他從來沒有中斷過一樣。

  沒有關係,他正在經歷著一種緊張的生活。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容易恢復過去的老習慣。人們都說,一種習慣——特別是吸煙喝酒這類壞習慣——就像是一根拐杖。假如你是個瘤子,用拐杖又有什麼不好?如果讓他照顧羅西(注意,如果非正式離婚,可以用這個名字稱呼她),他會扔掉所有的拐杖。

  這一次他將永遠照顧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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