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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3

  那天晚上七點一刻,羅西用她的鑰匙打開了春藤大街一間位於二樓的小房間。這個城市今年夏天來得早了一些,她又累又熱,但是非常快樂。她胳膊上挎著一籃青菜,一卷黃色的廣告紙露在籃子外面,那是有關姐妹之家舉辦消夏聚餐音樂會的廣告。羅西路過姐妹之家,進去告訴大家自己今天的工作是怎樣進行的(她心中充盈著的全都是和今天的工作有關的新鮮內容),當她離開時,羅賓·聖詹姆斯問她能不能順便帶走一些廣告,放在隔壁店主那裡。羅西極力控制住自己,不至於因為擁有了一位鄰居而顯得過分激動,答應說盡可能多帶去一些。

  「你真是救命恩人。」羅賓說。今年她負責票務,售票情況不太好,她對此並不想隱瞞,「如果有人問你,羅西,你就告訴他們,這裡沒有逃學少年,我們也不是什麼女子同性戀者。票不好賣多半是因為這個原因。行嗎?」

  「沒問題。」羅西雖然回答了她,心裡卻想,我絕對做不了這種事情。她不能想像給一位從不相識的店主上一堂有關姐妹之家的課。

  但是她想,我可以這樣說,她們都是漂亮的女人,她打開了牆角的電扇,又打開冰箱放進去幾樣東西。做完之後,她大聲說:「不,我要說的是女士,她們都是漂亮的女士。」

  是的,這樣說要好聽得多。對於男人們,特別是那些年過四十的男人來說,由於某種原因,「女士」這個詞比起「女人」聽起來要舒眼得多。以羅西的觀點來看,一些女人在用詞上面大驚小怪、斤斤計較,顯得十分愚蠢。但是這種想法立刻勾起了她的回憶:諾曼怎樣談論他抓過的那些妓女;他從不稱她們女士(這個詞他只用于談論同事的妻子,例如:「比爾的妻子是位漂亮女士」)。他也從來不叫她們女人。他把她們叫做女孩兒,女孩兒這樣,女孩兒那樣。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從喉嚨後部讀出來的詞有多麼痛恨。女孩兒,好像你在努力控制著,使自己不要嘔吐出來。

  忘掉他,羅西,他不在這裡。他將來也不會找到這裡。

  這個簡單的想法使她充滿了快樂、驚奇和感激。曾經有人告訴過她——很可能是在治療室裡——這種欣快的感覺遲早會過去,但是她很難相信。她已經獨自一人了,她逃離了魔掌,她自由了。

  羅西關上冰箱門,轉過身來,在她的房間裡看了個夠。家具並不多,除了她的油畫以外,沒有任何裝飾物,但是這裡沒有一樣東西不值得她洋洋自得地吹噓和誇耀。牆壁上漂亮的奶油色是諾曼·丹尼爾斯從來沒有見過的;諾曼·丹尼爾斯從來沒有從這把椅子上將她推開過,以使她「保持健美」;諾曼·丹尼爾斯從來沒有用這台電視機看過新聞,也不可能嘲笑它,或為家庭錄像節目的重播而歡呼。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不用坐在任何一個牆角裡哭著提醒自己,如果胃裡感到噁心想吐的話,一定要吐在圍裙裡。這一切只因為他現在不在這裡。他將來也不會在這裡。

  「我是獨自一人……」羅西喃喃地說,然後緊緊地擁抱著自己,心中充滿了快樂。

  她穿過房間走到油畫前,金髮女人的玫瑰紅短裙好像在晚春的日光中閃閃發亮。因為她是個女人,羅西想。她不是女士,而且更不是女孩兒。她高傲地站在小山頂上,毫無畏懼地看著山下神廟的廢墟和坍塌的眾神雕像……

  眾神?可是那上面只有一尊雕像……難道不是嗎?

  不對,她看見了兩尊——一尊在安詳地遙望著萬里晴空中即將來臨的雷雨,另一尊注視著長滿青草的小路,你甚至能看見石雕像上的眉毛、一隻眼眶及一隻耳垂的白色曲線,除此以外看不到別的東西。她以前沒有注意到另外的這一尊雕像,但這幅畫裡可能還有許多東西是她還沒有注意到的,許多微小的細節……

  ……這些全都是廢話!這幅作品的風格其實非常簡潔明快。

  「是的,正是如此。」羅西低聲說。

  她發現自己又想起了辛西亞講過的故事,在她生活過的那間教區牧師住宅裡,有一幅叫做迪索托遙望西方的油畫。怎麼解釋她像看電視一樣欣賞那幅油畫,而且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這種事情?而且她還看到了河水在流動?

  「這一定是假的,她絕對看不到河水在流動,」羅西說著,打開了窗戶,讓春風吹進來,充盈著整個房間。從公園遊樂場上傳來小小孩兒們微弱的聲音,大一些的孩子們在玩棒球。「對了,那一定是假的,這是小孩兒的騙人把戲,我小時候也玩過。」

  她在窗縫裡放了一根棍子,用它撐住了窗戶。如果不這樣做,它只能開一小會兒,然後好地一聲又關上。她又開始觀察那幅畫。她驚愕地發現,而且完全可以斷定,玫瑰紅短裙上的折皺發生了變化,它們改變了位置。這些折皺其所以改變了位置,是因為穿短裙的女人變換了角度。

  「你要是這樣想,那你一定是瘋了,」羅西對自己說,她的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純粹是白日做夢。你知道這事不可能發生。」

  她知道,但是她仍然彎下腰仔細地觀察了起來。她的目光在短裙下邊的那個位置上停留了大約三十秒鐘,屏住呼吸,使油畫不至於被玻璃上的霧氣擋住。最後,她寬慰地呼出一口氣,讓肺裡的空氣舒心地吐個乾淨。她可以肯定,玫瑰紅緊身短裙上的折皺一點兒都沒有發生變化。經過了奇妙而又可怕。緊張而又漫長的一天以後,她的想像力製造出這種惡作劇來捉弄她。

  「是呵,不過我總算通過了這一關。」她告訴穿古典式緊身短裙的同名女郎。她已經習慣於高聲和她談話了。這可能是一種古怪的行為,不過這又怎麼樣?它傷害了任何人嗎?沒有人能知道。那女郎背對著觀眾,更使人相信她真的在傾聽。

  羅西走到窗口,雙手放在窗臺上往外看。大街對面,興高采烈的孩子們在比賽棒球,他們專心致志地打出每一個球。就在她的窗口下面,有一輛汽車正在開進車道。曾經有一段時間,只要有汽車開過來她就害怕,就會感到諾曼的拳頭和警校指環朝她迎面揮來,指環上的「忠誠,服務,公眾利益」幾個字越變越大,直到裝滿了整個世界……那段日子總算過去了。感謝上帝。

  「其實我感到我所做的不僅僅是完成了一項工作,」她對油畫說。「我覺得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拉比也這樣認為。但我必須說服羅達。我剛去時她並不喜歡我,因為我是拉比找來的,你明白嗎?」她又一次回過頭,像注視著一位朋友那樣注視著畫像上的人物,想從她臉上判斷出這些想法是否具有說服力,但是畫像上的女郎仍然在觀望著山下的神廟,繼續將自己的後背留給人們做判斷。

  「你知道嗎,我們這些小姐妹們有時候變得很壞,」羅西笑著說道。「不過我認為是我的魅力最終征眼了她、我們只做完了五十頁,我的感覺越來越好,而且所有那些老書都不太厚。我肯定能在星期三下午做完這一本書,你想知道什麼是最奇妙的事情嗎?我一天差不多掙了一百二十元——不是一個星期,而是一天——還有三本克裡斯蒂娜的小說,如果拉比和羅達都給我的話,我——」

  她突然閉上了嘴,睜大眼睛看著畫像,既聽不見街對面孩子們微弱的喊叫聲,也聽不見樓梯上傳來的一陣腳步聲。她在觀察畫像右側較遠處的一些物體——眉毛的曲線沒有發生變化,眼睛裡沒有眼球,耳朵的輪廓也看不見了。她突然頓悟。剛才自己的判斷並不完全正確——以前確實沒有出現過第二尊石雕,在去公司錄製《章魚》之前,畫上並沒有出現那尊石雕像,同名女人裙子上的折皺改變了位置也是她的潛意識為了支持錯誤印象而創造出來的幻覺。不過那種幻覺畢竟對她發生了作用。

  「畫像變大了一點,」羅西說。

  不,並不完全如此。

  她舉起手,在空中比劃著鏡框的尺寸,斷定它同原來一樣,仍然佔據著三英尺高兩英尺寬的牆面。她還在鏡框裡面看到了同樣的白色襯墊物。究竟什麼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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