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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往下落時是什麼感覺?他們問那個跳傘女士。當你意識到你的降落傘沒打開,也不會打開了時,你想到了什麼?跳傘女士答道:「我記不得了。我記得發令員拍了我的背,我想我還記得沖出去的情景。可是下一件能記得的便是躺在擔架上,找一個把我送進救護車後部的一個人,就知道我傷得多重。中間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團迷霧了。我想我祈禱過。可是,就連那我也記不確切了。」

  或許你真的記得一切事,我跳傘的朋友。傑西想。只是像我做的那樣,就那件事說了謊。甚至也許出於和我同樣的原因。就我所知,在我讀的所有那些該死的書裡,每一個案例記錄裡的那該死的都說了謊。

  情況也許如此。無論如何,事實依舊,她的確記得她被銬在床上的那些時刻——從鑰匙在第二副手銬鎖眼裡發出的哢嗒聲,直到最後令人恐怖的時刻,她都記得。最後那一刻她從後視鏡中看到,房子裡的那東西成了車後座上的東西,白天她記起那些時刻,夜晚她在恐怖的夢中重新經歷它們。夢中,水杯沿著傾斜的床頭架板滑過她身邊,摔碎在地板上。野狗越過地板上的冷餐,寧願取食床上的熱肉。角落裡那令人恐怖的夜晚來訪者用她爸爸的聲音問,你愛我嗎?寶貝兒?蛆在他勃起的陰莖頭上蠕動著。

  可是,記得一件事,重新經歷一件事並不等於有講述這件事的責任,即便回憶使你汗流浹背,噩夢使你尖叫也不成。十月以來,她的體重減了十磅(嗯,那樣說掩蓋了一點真相,實際上可能是十七磅),她又開始抽起煙來了(一天要抽一包半,外加臨睡前一卷大麻煙),她的皮膚越來越糟,她的頭髮突然變成灰白色了。不只是鬢角處,整個頭上的頭髮都是如此。這後面一件事她能解決——五年多以來,她難道不是一直在這麼做嗎?可是到目前為止,她只是無法鼓起足夠的勇氣撥打西布魯克的「漂亮女人」美髮廳的電話,預約染頭髮、做頭髮。除此之外,她美容是為了誰呢?也許她打算光顧一些單身漢酒吧,證實自己是當地美人?

  好主意,她想。某個傢伙會問我他能否為我買杯飲料。那麼我就說,可以。然後,當我們等著酒吧侍者端飲料來時,我就告訴他——只是漫不經意地——我做了這樣一個夢,夢中我爸爸射出來的不是精液,而是蛆。伴著這樣有趣的閒談,我肯定他會立即請我跟他一起回他的公寓。他甚至不想看我的醫生證明,證實我艾滋病毒檢查呈陰性。

  十一月中旬,她開始相信警察們真的打算放開她了,這事件中性的角度將留在文件之外了(她非常緩慢地相信了這一點,因為她最害怕的是公眾的注意),在這之後,她決定再試試諾拉·卡利根的療法。也許她不想隨著這件事的腐爛,在今後的三四十年時間裡,她就像這樣整天坐在屋內,回憶著噩夢。如果當初她勉力告訴了諾拉日食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她的生活將會有多大的差別啊?就那件事而言,如果那天夜晚她參加內沃恩牧師教堂聚會時,那女孩沒進入廚房,事情將會有多大的差別啊?也許沒有差別……可是也許差別很大。

  也許非常大!

  於是她撥打了「新的今日,新的明天」的電話。那是個機構鬆散的諮詢協會,諾拉曾參與其間。當接待員告訴她,諾拉去年死于白血病時,她震驚得啞口無言——某個古怪狡詐的變異成功地匿藏幹她淋巴系統的後巷中,直到太晚了,無法採取任何措施了。也許傑西願意會見勞瑞爾·斯蒂文森?接待員問道。可是傑西記得,勞瑞爾——一個高個子、黑頭發、黑眼睛的美人,她穿著露跟的高跟鞋,看上去好像只有當她在男人上面時,才會盡情享受性的樂趣。傑西告訴接待員,她將考慮考慮。諮詢一事到此結束。

  她得悉諾拉死訊後的三個月裡,她有過好受的日子(那時她只是害怕),也有難過的日子(那時她非常恐懼,甚至不敢離開屋子,更不用說外出了),可是只有布蘭頓·米爾哈倫聽到了有關傑西·梅赫特的湖邊磨難近乎完整的故事,但布蘭頓並不相信那故事中較為荒誕的部分。他同情她,不錯,但不相信她。無論怎麼說,開始時不相信。

  「沒有珍珠耳環。」當她第一次告訴他有關那個有著蒼白長臉的陌生人之後,第二天他對她說,「也沒有泥腳印。至少在書面報告上沒有。」

  傑西聳了聳肩,什麼也不說了。她本來可以說些事情的,可是似乎不說更保險。從消夏別墅逃脫後的幾個星期裡,她極需要一個朋友,而布蘭頓正好填補了這個位子。她不想疏遠他,或者用許多胡言徹底將他趕走。

  而且,也有別的什麼事,簡單、直接的什麼事:也許布蘭頓是對的。也許她的來訪者畢竟不過是月光的捕風捉影。

  漸漸地,她能夠說服自己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至少在她醒著的時候是如此。她的太空牛仔是墨蹟測驗的一種圖形,不是用墨和紙做的,而是用風搖動的樹影和她的想像做的。然而,她並沒有因此而責怪自己,恰恰相反,要不是她的想像,她絕對看不出她怎樣能拿到水杯——即便她已經拿到了水杯,她也決不會想到用雜誌插頁的卡片作為吸管。不,她認為,她的想像完全為自己贏得了產生某些幻想念頭的權利。可是,對她來說,記得她那天晚上是獨自一人是很重要的。她相信,要說她的精神恢復從哪裡開始的話,那就起於分辨事實與幻想的能力。她把其中的一些事告訴了布蘭頓。他笑著擁抱了她一下,親了親她的太陽穴,告訴她,她以各種方式恢復得越來越好了。

  接著,上個星期五,她的目光碰巧落在《先驅報》上全縣新聞一欄中登載的頭版故事。她的所有想法開始改變了。隨著雷蒙德·安德魯·于伯特的故事開始不斷見報,她的想法也不斷起著變化。雷蒙德的故事從《社區記事報》的補白到縣《警察報》的獨家新聞,最後成了各報的頭版頭條。後來,昨天,雷蒙德的名字首次出現在縣報的七天之後——

  有人敲門,傑西的第一個感覺便是本能地畏縮,她總是這樣。它在那兒,她幾乎還沒意識到它就消失了。幾乎……可是沒有完全消失。

  「麥吉?是你嗎?」

  「正是我,夫人。」

  「進來吧。」

  麥吉·蘭迪絲是傑西在十二月雇用的管家(那時她的第一筆大額保險金通過掛號郵遞來了),麥吉端著個放了一杯牛奶的託盤進來了。杯子旁放了個灰紅相間的小藥片。一見到玻璃杯,傑西的右腕開始劇烈作癢。這種情況並不總會發生,但也不完全是不熟悉的反應。至少,那種抽搐,那種古怪的「我的皮膚就要從骨頭上剝落下去」的感覺幾乎不再有了。聖誕節之前有一陣子她有著那種感覺。那時傑西真的相信,她度過的餘生都要用塑料杯子喝水了。

  「你的手今天感覺怎麼樣?」麥吉問,仿佛她通過某種心靈感應察覺了傑西的手在發癢。傑西並不認為這個想法好笑。有時,她發現麥吉的那些問題——由直覺激發的問題——有點使人毛骨悚然,但決不可笑。

  所提到的那只手現在躺在陽光光束裡,那只手一直在計算機鍵盤上寫作,陽光驚得她移開了手。她的手上戴著一隻黑手套,手套裡填充著某種航天時代無摩擦的聚合物。傑西推想這種燒傷手套——因為那就是它的作用,已經在一次又一次令人憎恨的小型戰爭中得到了完善。她不會因此而拒絕戴這手套,她也並非不心存感激。她確實感恩戴德,經過第三次植皮手術後,你會知道,感恩的態度是人生難得的防止發瘋的保護方式之一。

  「還好,麥吉。」

  麥吉揚起了左眉,眉毛正停在「我不相信」的高度。「還好?如果你一直在這裡,在鍵盤上打整整三小時的字,我保證你的手在唱『萬福瑪利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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