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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你看……我看……我們看……只有樹影!

  寶貝叫道。可這聲音十分遙遠,它似乎來自宇宙的盡頭。

  而且說的不是真的。她在鏡子裡看到的不只是樹影。坐在後面的那東西混淆在樹影裡。不錯,不是用樹影製作的。她看到了它的臉:鼓出的腦門,黑色的圓眼,刀刃般薄薄的鼻子,肥厚、走形的嘴唇。

  「傑西!」那怪物興奮地竊竊私語,「諾拉!露絲!天哪——嘿——老天!寶貝兒!」

  她呆呆看著反光鏡,她的乘客慢悠悠地向前俯過身來。她看到它膨脹的前額朝她的右耳一上一下地點著,仿佛打量著一個秘密。她看到它肥厚的雙唇張開著,露出變了色的獠牙,怪模怪樣的笑容真叫人討厭。正是在這個當口,傑西·柏林格姆的頭腦最終開始崩潰了。

  不!她自己的聲音在叫,這聲音微弱得如同噝噝響的、每分鐘轉速為七十八的舊唱片中歌唱家的聲音。

  不!請別這樣!這不公平!

  「傑西!」那發著惡臭的氣息像挫刀一樣刺鼻,和肉類冷藏格裡的空氣一樣冷。「諾拉!傑西!露絲!寶貝兒!太太!傑西!媽咪!」

  她鼓出的雙眼注意到,現在它蒼白的長臉已經半埋在她的頭髮裡面。它一遍又一遍地低聲說著它美妙的秘密,咧開的嘴巴幾乎吻著了她的耳朵。「傑西!諾拉!寶貝兒!傑西!傑西!傑西!」

  她的眼睛內發生了白色的空中爆炸,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當她墜入這個黑洞時,最後一個連貫的思想是——

  我本不應該看的——它到底還是灼傷了我的眼睛。

  隨之而來,她朝前倒在了方向盤上暈了過去。梅塞德斯車撞在地區分界線的一棵大松樹上,安全帶扣住了她,將她又拉了回來。如果梅塞德斯是近期的產品,裝有防撞系統的話,這樣的撞擊會自動打開保險氣袋的。車撞得不厲害,不足以損壞引擎,或者使它熄火。老德國車的高效能又一次贏了。保險杠和散熱器的護柵都撞出了四痕,車篷上的裝飾也給撞歪了,可是發動機卻盡情地自個兒空轉著。

  大約五分鐘以後,安裝在儀錶板下面的集成電路察覺到現在發動機夠熱的了,像是打開了加熱器。儀錶板下的鼓風機開始呼呼地吹起柔和的風來。傑西朝一邊歪倒在駕駛室的門邊,她面頰貼著玻璃躺著,看上去像個疲倦的孩子,最終放棄了努力,睡著了,而孩子的奶奶家就在下一座山的那一邊。她的上方,後視鏡反射出空蕩蕩的後座以及車身後面月光下光禿禿的車道。

  35

  整個早晨都在下雪——天氣陰沉,卻是個寫信的好日子。

  當一抹陽光投射在多路存取計算機的鍵盤上時,傑西驚奇地抬頭瞥了一眼,想法都驚得沒了蹤影。她從窗外看到的景象不僅使她著迷,充滿她心中的那種情感她已經很久沒經歷了,而且預料在今後的很長時間裡她也不會再次經歷了。那就是喜悅——一種她根本無從解釋的複雜的深深喜悅。

  雪還沒停,不管怎麼說,沒完全停。可是人們的頭頂上方,二月的豔陽已經穿雲而出,將地上剛積起的六英寸厚的雪以及仍在空中飄舞的雪花變成了一片鑽石般奪目的白色。站在窗前,波特蘭東大街的景色一覽無餘,這景色在四季的各種天氣裡都使傑西著迷,感到欣慰。可是她從沒見過像這樣的景色——陽光挾著雪花將卡斯科灣灰色的天空變成了神話般的裝有連鎖彩虹的珠寶盒。

  在那個有雪的世界裡,隨時都可以席捲起一陣暴風雪。如果真的有人生活在那兒,他們會總是看到這種天氣的。

  她笑了起來,這個聲音在她的耳朵聽來十分奇怪,如同喜悅的感覺對她的心來說也十分奇怪一樣。她思忖了片刻便意識到了原因:從去年十月以來她就根本沒笑過了。她把那些時光、她曾打算在卡什威克馬克湖邊度過的最後一些時光簡單地指稱為「我的艱難時日」。她感到,這個詞組講述了有必要說出的一切而且恰好說明問題。這也正是她所喜歡的方式。

  人人那時起根本沒笑過?沒笑?一點沒笑?你肯定嗎?

  不是絕對肯定。不是的。

  她推想自己也許在夢中笑過——天知道她在夢中哭得夠多的了——可是就她醒著的時候而言,迄今她一直關閉了笑聲。她清楚地記得她最後一次笑:那時她用左手越過身體,以便從裙褲的右邊口袋裡拿出車鑰匙。她告訴刮著風的暗夜,她要模仿變形蟲分裂開。就她所知,那就是她迄今為止的最後一次笑了。

  「只有那一次,再沒笑過了。」傑西嘀咕著。她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點著了一支煙。天哪,那個詞組「我的艱難時日」的是怎樣將一切都拉了回去啊。她發現,最有能力迅速徹底地做到這一點的惟一東西便是瑪文·蓋伊唱的那首糟糕的歌。一次,當她看完醫生駕車回來時,曾在收音機裡聽到了這首歌。表面上看,她和醫生的約會無止無休,成了她這個冬天的生活內容。瑪文用他那種討好人的柔和嗓音唱道:「每個人都知道……尤其是你們女孩子……」她立刻關掉了收音機,可是手仍然顫抖得厲害,無法開車了。她停下車,等著最厲害的顫抖過去。它們最後消失了。可是在那些夜晚,當她醒來時不是對著濕透的枕頭一遍又一遍地嘟噥著《渡鴉》中的詩句,就是聽到自己反復地說著「見證人,見證人」。對傑西而言,兩者是半斤對八兩。

  她深吸了口煙,噴出三個完美的煙圈,注視著它們緩緩升入嗡嗡響的計算機上空。

  當那些傻乎乎的了無趣味的人們竟然問起她的磨難時,她告訴他們,她記不得多少發生的事情了。第一、二次和警察會見後,除了對傑羅德的一個同事之外,她開始對警察重複相同的話了,惟一的例外便是布蘭頓·米爾哈倫。她告訴了他實情,部分原因是她需要他的幫助,更主要的是,對她所經歷的事情……仍然還在經歷的事,惟有他表現出極有限的理解。他沒有一味地用同情來浪費她的時間,那多麼讓人感到安慰。傑西還發現,悲劇結束後,同情來得廉價乏味,世間所有的同情都不如雪地中撒尿沖出來的地方可貴。

  無論如何,警察和報社的記者們都接受了她的遺忘症——以及她的其他故事,為什麼不呢?身心俱創的人們往往堵塞了對發生之事的記憶。警察比律師甚至更懂得這一點,而傑西比他們任何人知道得更清楚。去年十月以來她瞭解和研究了大量身心受創的事件。書與文章幫她找到了貌似合理的理由,不去談論她不想談的話題。若非如此,它們對她便無多大幫助了。要麼或許只是她還沒有讀到恰當的案例記錄——那些案例記錄涉及到戴手銬的婦女被迫看著丈夫如何成了狗的果腹佳餚。

  傑西又笑了起來,她大吃一驚——這一次是開懷大笑。那件事好笑嗎?顯然是的。可這也是你永遠、永遠不能告訴別人的好笑事情之一。比如說就像你爸爸在一次日食期間如何激起了性欲,以致在你內褲的後襠下部卸下了負擔。或者你如何——這件事真的會令人厭惡——竟然以為陰都沾了少許精液會使你懷孕的。

  無論如何,大多數案例記錄表明,人腦往往以烏賊對危險作出反應的方式對極度的創傷作出反應——將整個一塊區域用混淆視線的墨汁罩住。你知道發生了某件事,可那不是在公園散心那麼輕鬆,就這些。別的一切都消失了,被那墨汁遮住了。許多案例記錄中人們都那樣說——那些被強姦的、經歷撞車的、陷入火災中的、爬進櫥子裡受死的人們,甚至還有個跳傘的女士,她的降落傘沒打開,掉進了一個軟軟的大沼澤裡,被救上來時傷得很重,卻奇跡般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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