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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她將頭朝書房轉過去。她的丈夫再也不能在那兒處理法律文件,同時一支接一支地抽萬寶路香煙,低聲哼著《海邊老夥計》的歌了。圍繞著她的房子在呻吟的,像是一艘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破浪行駛的破船,當風兒挾裹著涼氣顛簸著它時,它的骨節都在吱吱嘎嘎地響。現在,除了嘭嘭作響的門聲,還能聽見百葉窗發出的啪嗒聲,在也有這些聲音的另外世界的什麼地方,妻子們沒有被手銬鎖住,丈夫們不拒絕傾聽妻子的呢語,夜間的動物也不潛步追蹤獵物。扭轉頭時她聽到了頸子裡的肌肉和腱像舊床上的彈簧一樣吱吱直響,她的眼睛在眼窩裡跳動著,像是兩塊滾燙的木炭。

  我不想看!她的頭腦在叫。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到東西!

  可是她無法不看。仿佛有一雙強有力的無形之手將她的頭扭了過去。而此時風在吼,後門在嘭嘭地響,百葉窗發出啪嗒聲,那只狗再次將它淒厲、疹人的吠叫聲盤旋著送入十月的夜空中。她轉過頭去,直到盯住她已故丈夫的書房——是的,千真萬確,它就在那兒。一個高高的人形站在玻璃拉門前,傑羅德的伊默斯轉椅旁。它窄窄的蒼白面孔懸浮在黑暗中像是個拉長的骷髏,那個禮物箱的方形黑影伏在它的雙腳間。

  她吸了口氣想要尖叫,可是發出來的聲音像是哨子壞了的茶壺:「呵……呵……呵……」

  只有這些,再無其他的了。

  滾熱的尿液順著她的腿往下流。在這一天裡,她已經打破記錄地兩次尿濕了褲子。在那另一個世界裡,風兒在刮著,刮得屋子的骨頭直抖。藍雲杉又用它的樹枝打著西牆了,傑羅德的書房成了一個樹影搖曳的鹹水湖。她又一次非常難以分辨她看到的東西了……或者說,她根本就什麼也沒看見。

  那只狗又發出了令人恐怖的淒厲叫聲。

  啊,你確實看到了它。也許不像外面的那只狗,聞到了它的氣息,可是你看到了它。

  仿佛要除去她就這問題可能產生的揮之不去的疑問,她的來訪者假裝好奇地把頭往前一伸,讓傑西清楚地看了它一眼——那是張外星人的臉,試圖仿製人類的五官都不大成功。首先,臉太窄了——比傑西一生中見過的任何一張臉都窄。鼻子似乎只有塗黃油用的刀那麼寬。高高的額頭像菜園裡稀奇古怪的球莖植物一樣鼓起來。稀疏的倒V型眉毛下面,眼睛只是兩個黑圈。它那肥厚的紅褐色的嘴唇似乎是噘著的,同時也顯得蠻溫和。

  不,不是溫和。

  她神志異常清楚地想到。在恐怖至極的氛圍中,有時會出現有限的神志清楚,就像電燈泡裡發紅的燈絲一般。

  不是溫和,是在笑。它是想沖我笑。

  然後,它彎腰去拿它的箱子。它那狹窄。不協調的臉孔又慈悲地從她的視野中消失了。傑西瞞珊著往後退了一步,她想再叫出來,可又只能發出尖厲含混的嗚嗚聲,即使屋簷嗚嗚嘶鳴的風聲也比她的聲音響亮。

  她的來訪者又站了起來,一隻手拿著箱子,另一隻手打開箱子。傑西意識到了兩件事:第一件事與她早些時候注意到的氣味有關。那不是蒜頭、洋蔥、汗或是塵土的氣味,那是爛肉的氣味。第二件事和那東西的胳膊有關。現在她離得近些,能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希望如此,可事實是這樣的)。它們給她留下了更強烈的印象——那是個怪異的,呈細長狀的東西,似乎像觸鬚一樣在風中的樹影裡擺動著。它們把箱子呈給她,仿佛要得到她的贊許。現在傑西看到不是推銷員的箱子,而是個柳條箱,看上去像個漁夫的大號魚簍。

  我以前見過那樣的箱子,我不知道是在某個老電視片上,還是在真實生活中見過。可我真的見過。當我還是個小姑娘時,它是從一部車身很長的後部有門的黑色汽車裡拿出來的。

  她頭腦裡突然響起不明物體的聲音,不太友好但卻柔和。傑西,從前,肯尼迪總統還活著的時候,所有的小姑娘都叫做寶貝兒的時候,塑料裹屍袋還沒有發明的時候——比如說,回到日食那段時間,像這樣的箱子是很普遍的。它們各種尺碼俱全,從裝超大型男人到六個月流產的嬰兒的尺寸都有,那是一口老式的棺材。

  當她意識到這個時,她也意識到了別的事情。她的來訪者散發出這麼難聞的氣味,是因為它是死的。傑羅德書房裡的這個東西不是她爸爸,是具僵屍。

  不……不,那不可能——

  可它就是僵屍。不到三小時之前,她在傑羅德身上聞到了相同的氣味,那氣味像是某種古怪的疾病從他的肉裡慢慢散發出來,只有死人才會患上那種怪病。

  現在她的來訪者又打開了箱子,朝她伸來。她又看到了一堆堆白骨中閃著光澤的金子和鑽石,這個死人的細手探進裝屍體的柳條箱裡,開始攪動著裡面的東西——這個箱子也許曾裝過嬰孩或幼童的屍體。她又一次聽到骨頭發出的陰森森的咋喀聲和沙沙聲,這像是刮灰的響板發出的聲音。

  傑西目瞪口呆,精神恍惚,恐怖得幾乎發狂了。她的神志在消退,她能感到它在消退,幾乎聽到它的消退。在上帝的綠色地球上,她沒有一件事可做了。

  不,有的!你可以跑開!你必須跑開,而且必須立刻跑!

  是寶貝,她在塵叫……可是她也離得太遠了,消失在傑西頭腦某處巉岩的深峽裡。她發現那兒有許許多多的峽谷,許多黑暗、曲曲彎彎的海底懸崖以及洞穴。這些在陽光中是根本看不見的——可以說,在那些地方,日食決不會結束的。這真有趣。一個人的頭腦真的只不過是建造在黑暗的空地上的一個墳場,墳場底層四處爬行著這樣怪異的兩棲動物。發現這些真有趣,有趣。

  屋外,狗又吠叫了,傑西終於發出了聲音。她狂嚎著,這是狗叫的聲音,聲音裡她的大部分神志已經衰退了。她能想像自己在某個瘋人院發出這種叫聲,在有生之年一直發出這種聲音。她發現那樣想像非常容易。

  傑西,不!控制住!控制住頭腦,跑啊!跑開!

  她的來訪者朝她咧嘴笑了,它的嘴唇從牙床處分開,皺了起來,又一次露出口腔裡面微微閃爍的金光,那種光澤使她想起了傑羅德。金牙,它有金牙,那意味著它是——

  意味著它是真實的。是的。可是我們已確定了那一點,不是嗎?剩下的惟一問題是現在你該做什麼。傑西,有什麼主意嗎?如果有,最好把它們拿出來,因為,時間實在太少了。

  那個幽靈朝前邁了一步,仍然伸著打開的箱子,仿佛期待她欣賞裡面的內容。她看見它戴著根項鍊——某種古怪的項鍊。那種濃烈難聞的氣味變得更強了。那明白無誤的歹毒感也變強了。傑西試圖往後退一步,以拉開來訪者往前邁向她的這一步。可是發現她的雙腳動不了,仿佛它們被粘在了地板上。

  它打算殺了你,寶貝兒。露絲說。傑西懂得這是事實。你打算由它這麼處置嗎?現在,露絲的聲音裡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嘲諷了,只有好奇。經過發生的這一切事情之後,你真打算由它這麼處置嗎?

  狗在叫,手在攪動,骨頭發出沙沙聲,鑽石和紅寶石閃著暗淡的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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