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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我必須起來,我必須立即起來,不然的話我將流盡血而死在這兒。

  她背部的痙攣過去了,她發現自己終於能將雙腳堅實地落在地上了。她的雙腿並不像她擔心的那樣虛弱麻木。事實上,它們十分急切地要從事指定給它們的工作。傑西往上推去,卡在左邊床柱上的手銬盡可能往上滑去,直至碰著最高的第二根橫檔,傑西突然發現自己處於她曾強烈懷疑再也達不到的境地:用她自己的雙腳站立在床邊,這張床曾是她的監獄——幾乎是她的棺材。

  一陣巨大的感激之情試圖淹沒她,可是她像先前對待恐慌一樣堅定地推開了它。以後會有時間感激的。可是,此刻該記住的是她仍然未脫離這張該死的床,而她獲取自由的時間十分有限。確實,她尚未感到絲毫的暈厥或頭重腳輕,但是她知道那並非意味著高枕無憂。也許崩潰就要突然降臨,擊滅所有燈火。

  然而,站立——僅僅是站立,別無其他——竟如此偉大!如此美妙得難以言傳?

  「不,」傑西啞聲說,「我不這麼想。」

  傑西將右臂橫放在胸前,將手腕內側的傷口緊緊壓在左乳的上峰,屁股貼著牆,轉了半圈。現在她站在床的左側,姿勢看上去像是士兵在稍息。她長長地深吸了口氣,然後,命令她的右臂和那撕剝了皮肉的可憐的右手恢復工作。

  胳膊嘎嘎吱吱地舉了起來,就像是一個沒有善加照料的舊機器玩具胳膊,她的手落在了床頭架上。她的第三和第四根手指依然拒絕從命,可是她還是能用拇指和前兩根手指抓住了床頭架,把它從托架上掀了下來。床頭架落在了她躺了那麼多小時的床墊上,床墊上她躺著的輪廓依舊清晰可見,一個汗漬漬的。下陷的身形烙在粉紅色褥子上,上半部還浸漫著血跡。看著那個身形,傑西感到噁心、憤怒、恐懼。看著它使她感到要發瘋了。

  她將目光從床墊移到她發抖的右手上。她將手舉到嘴邊,用牙齒去拔拇指指甲裡伸出來的玻璃碎片。玻璃片搖動了,然後卡到了她上面的大牙和門牙之間,深深刺進了牙床粉紅色的嫩內裡,迅速產生一陣刺痛,傑西感到血流噴入嘴裡,味道又甜又鹹,質感厚如櫻桃咳嗽糖漿。她小時候患流感時曾不得不吞服那種糖漿。她不去管這新的傷口——這最近的幾分鐘,她已經和更糟的情況達成了妥協——而且是重新咬住碎片,順利地將它拔出了拇指。碎片拔出來後,她將它啤到床上,同時也啐出一口熱乎乎的血。

  「好了。」她嘟噥道。她開始將身體在牆與床頭板之間蠕動,一邊喘著粗氣。

  床從牆邊移了開來,移動得比她希望的更加容易。可是她從不懷疑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她能得到足夠的力量,床就會移動的。現在她得到了力量,便開始順著上過蠟的地板移動這令人討厭的床。床腳向右滑去,因為她只能在左邊推床,可是傑西考慮過這種情況,為此感到寬慰。事實上,她曾將這列入了基本計劃。

  當你的運氣改變了時,一切都變了。你本來可能將上牙床刺穿的,傑西。而且你沒踩在一塊碎玻璃上。所以,繼續移動床吧,親愛的,繼續數你的——

  她的一隻腳碰在了什麼東西上。她向下看去,她踢到了傑羅德肉乎乎的右肩。血啪嗒啪嗒地落在了他的胸口和臉上。一滴血落進了他的一隻凝視著的藍眼睛裡。她對他沒感到同情,沒感到憎恨,也沒感到愛。她對自己感到一種恐怖與嫌惡。她感到,和生存的本能比較而言,這些年來她具有的所有的情感——那些所謂文明的情感,每一部肥皂劇,訪談節目,以及聽眾來電直播節目的主要內容——竟被證明為如此膚淺,和求生的欲望比起來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讓路,傑羅德。」她踢著他說道。傑羅德不肯移動,仿佛造成他部分腐爛的化學變化將他粘在了地板上。就在他膨脹的身體上腹部,驚起了一片嗡嗡叫的蒼蠅。

  「去你媽的。」傑西說。她又開始推起床來。她設法將右腳跨過了傑羅德的身體,可是左腳正好踩在了他的肚子上。這個壓力在他喉嚨裡產生了一陣巨大的嗡嗡聲,從他張開的嘴巴裡退出一口短短的濁氣。「你得請求原諒,傑羅德,這是你自找的。」她嘟噥道,然後將他丟在身後,再也沒看他一眼。現在她看的是梳粧檯,那個上面放著鑰匙的梳粧檯。

  她一離開傑羅德,那一片受驚的蒼蠅重新落回原地,開始了它們一天的工作。畢竟,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和只有那麼少的時間。

  32

  她最大的擔心就是床腳要麼在衛生間的門那兒掛住,要麼在屋子遠處的角落掛住,使她必須往回倒,就像一個女人試圖將一輛大車硬塞進一個小停車場。結果,當她慢慢推著床穿過室內時,床向右劃出的弧度幾乎是完美的。她只需在中途糾正一次路線,將她這一端的床稍稍向左拉一點,這樣就能確保床的另一端避開梳粧檯。正是在她這樣推床的時候——她低著頭,撅著屁股,雙臂緊緊地抱著床柱推著床——她首次感到了一陣眩暈……她靠在床柱上,看上去就像是個醉醺醺、疲倦不堪的女人,只有在和男友跳貼面舞時才能站起來。她想,眼前發黑也許能更傳神地描繪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主要的是喪失感——不只是喪失思想和意志,也喪失了感官信息。迷糊的一瞬間裡,她確信,時間鞭打著她,將她拋到了一個既不是達克斯考也不是卡什威克馬克的地方,這完全是個別的地方。這個地方不是任何內陸湖,而是在海洋上。那不再是牡蠣和錢幣的氣味,而是海水的鹽腥味。這又是日食的那天,只有這件事相同。她跑進了黑刺莓亂叢中,要和別的什麼人跑掉,和某個別的爸爸,他除了在她的短褲後面射精之外,還想做許多別的事。現在他在井底下。

  似曾經歷的情景像沒來由的水朝她兜頭潑來。

  噢,天哪,這是什麼?她想。可是沒有回答。只有那令人不解的形象,自從日食那天她回到用床單隔開的臥室換衣服以來就沒有想過的形象:一個瘦削的婦人,穿著便服,深色的頭髮盤成髻,身邊一堆白襯裙。

  籲!傑西想著,用傷痕累累的右手抓住床柱,拼命試圖防止雙膝彎屈。堅持住,傑西——使勁堅持住。別去管那婦人,別管那些氣味,別去管眼前那片黑暗。堅持住,黑暗就會過去的。

  她堅持住了,黑暗過去了。先是那個跪在村裙旁邊、看著舊木板上洞眼的瘦削婦人形象消失了,然後眼前的黑暗也開始消退。臥室又明亮起來,漸漸地呈現出先前五點鐘時的秋日色彩。她看到從靠湖邊的窗戶裡斜射進來的日光裡塵屑飛舞,看到自己雙腿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長。影子在膝蓋處打了個折,這樣影子的其他部分能爬上牆去了。黑暗又回來了,但是它在她的耳邊留下了高高的、嗡嗡的聲響是那麼悅耳。她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腳,看到它們也沾上了血跡。她在血中行走,留下了一串血印。

  你的時間快完了,傑西。

  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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