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傑羅德遊戲 | 上頁 下頁
六五


  她身體一側的痙攣最後狠狠地擠兌了她一陣,便開始鬆開了她。傑西沒有注意到痙攣的消失,也沒有注意到她原始的玻璃手術刀的失落。她感到了她專心的力量——似乎她的腦子被它燃燒了起來,就像塗上松香的火炬一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上。她舉起右手,借著傍晚落日的金輝查看著。根根手指佈滿粗粗的血道,前臂似乎塗滿了鮮紅色的乳膠漆,手銬只不過是一片洪水中突兀的彎曲的輪廓。傑西知道情況會是這樣的。她像前兩次做的那樣,斜起胳膊往下拉去。手銬滑動了……又滑了些距離……然後再次卡住了。它又一次被大拇指下面突出的骨節阻擋住了。

  「不!」她尖叫著,更用力地往下拉,「我決不以這種方式去死!聽見了嗎?我決不以這種方式去死!」

  手銬卡得深深的,有一會兒,傑西毛骨悚然地確信它連一毫米也不能移動了。也許它下一次移動時,將是由某個叼著香煙的警察打開它,從她的屍體上拿下來。她移不了它,世間沒有哪種力量能移動它,無論是天上的王子們,還是地獄的大王們都移不動它。

  接著,她的腕背有了種像是熱電流般的感覺。手銬向上扯動了一點點。它停住,接著又開始移動了。此時,那種熱電流般的刺痛開始蔓延開來。它迅速變成一種模糊的炙痛,先是像手鐲一樣地繞著她的手蔓延,然後像一群饑餓的螞蟻噬咬起她來。

  手銬在移動,是因為它置於其上的皮膚在移動。它移動的方式就像有人拖著地毯時,地毯上面的重物也在移動一樣。她在手腕四周切割的參差不齊的圓形傷口變寬了,越過傷口拉出了一股股濕乎乎的肌腱,形成了一個紅色的手鐲。她手背上的皮膚開始皺疊起來,在手銬前面堆積起來。現在她所想的是,當她用不斷踢蹬的腳將床罩推下床時,床罩看上去會是什麼樣子。

  我在剝我手上的皮。她想,唉,老天,我像剝桔子一般剝手上的皮。

  「鬆開!」她朝手銬尖叫著,突然喪失理智地怒火滿腔了。在那一刻,手銬在她眼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東西,某個令人憎恨的難纏的動物,就像一條土鰓鰻,或者一隻狂暴的鼬鼠。「咳,你就不能放開我嗎?」

  手銬比她前幾次嘗試時滑脫得遠多了,可是它仍然卡在那兒,頑固地拒絕讓出最後的四分之一(現在或許只有八分之一)英寸。現在,那經過血液潤滑,變得模糊不清的手銬嵌進剝落了部分皮膚的手裡,封鎖了閃亮的肌腱網,肌腱呈現出鮮李子似的紅色。她的手背看上去像是被剝去外層脆皮的火雞腿下段。她不斷向下施加的壓力將她手腕內的傷口拉得更寬了,形成了一個粘著血塊的裂口。傑西不知道是否會在這最後爭取自由的努力中將手拉掉下來。現在,那個一直在微微移動的手銬——至少她認為它在移動——又停了下來。這一次它確定無疑地停住了。

  它當然停住了,傑西!寶貝尖叫道。看看它吧!它都彎曲了,如果你能把它再拉直——

  傑西將胳膊朝前一伸,啪的一聲讓手銬鏈落回到手腕上。接著,胳膊甚至還沒來得及痙攣,她就又使盡剩下的全部力氣往下拉。手銬扯拉著手腕和手中間擦去表皮而裸露出的肌肉,疼痛難忍,一陣血霧吞噬了她的手。所有拉下的皮都松松地堆積在那兒,從小指根部到大拇指根形成了一條斜線。有一會兒時間,那松松的一堆皮肉擋住了手銬。接著這堆皮發出細微的嘎吱聲,在手銬下面卷了過去,這樣只剩下那最後一塊骨節了。可是那也足以阻擋她的推進。傑西更用力地拉著,毫無動靜。

  這就是了,她想。賭注全完了。

  接著,正當她要放鬆疼痛不堪的手臂時,手銬滑過了那個卡了這麼長時間的小突出物,掠過她的指尖,哐啷一聲撞在床柱上。這件事發生得太快了,傑西一開始不能理解它已經發生了。她的手看上去不再像配給正常人的那種裝備,但是它是她的手,而且它自由了。

  自由。

  傑西看看沾滿血跡的空手銬,又看看自己撕爛了的手,她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看上去像是一隻鳥飛進了工廠的煙囪,然後從另一頭被噴了出來。然而那手銬不再銬在手上了,真的不在了。

  「無法相信。」她聲音嘶啞地說道,「該死的,無法相信。」

  沒關係,傑西,你得抓緊點了。

  她像從瞌睡中被搖醒的人一樣驚起。抓緊?是的,確實得抓緊了。她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從浸透血的床墊和從橫檔滴下的血流判斷,一品脫似乎是個夠合理的猜測——可是她知道,如果她再多流些血,她就要昏迷了。從昏迷到死亡之間距離將會很短——只是渡過一條窄窄的河流。

  那不會發生的。她想。又是那個硬如鐵釘的聲音。可是,這一次它只屬￿她。這使傑西感到高興。

  我經歷這一切討厭的事情,並不只為了昏死在地板上。我還沒看到死亡證,可是我完全肯定,那不在我的合同上。

  好的。可是你的腿——

  她並不真的需要這個提醒。她的腿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站立了。儘管她努力使它們保持清醒,可是要過分依賴它們只能是個錯誤,至少開始是這樣的。它們可能會痙攣起來,也可能在她身下蜷曲,也許既痙攣又打彎。然而,預先警告就是預先武裝起來……大約如此,她們說的。當然,在她的一生中,她得到過許多那樣的勸告(那種勸告常常歸屬於無所不在的以「她們」著稱的神秘小組)。她在《射擊線》上所看到的、在《讀者文摘》上所讀過的東西,沒有哪一樣為她剛剛做的事準備點什麼。可是,她還是要盡可能地小心行事。傑西知道在那一方面,她沒有更多可以回旋的餘地了。

  她向左滾過去,右胳膊拖在身後像個風箏尾巴,或者像輛舊車的排氣管。她的右臂惟一感到完全有活力的部分就是手背了。那兒裸露的一堆堆肌腱火燒火燎、疼痛難當。疼痛的感覺很糟,右臂想脫離身體其他部分的感覺更壞。可是,在夾雜著希望與勝利的情緒湧動中,這一切都消失了。她能夠不受手腕上手銬的阻礙,翻身滾過床來,這使她幾乎感到一種神聖的喜悅。又一陣痙攣擊中了她,打在她的小腹上,就像是路易斯維爾市拳擊手的重拳。她置之不理,她把那種感覺稱做喜悅,噢,那個字眼太溫和了,那是興奮,完全、徹底的興——

  傑西!床沿!天哪,停下!

  它看上去不像床沿,看上去它像哥倫布時期以前老式地圖的世界邊緣。

  越過這裡,有怪物,有蟒蛇。她想。更不用說會折斷左腕了。停住,傑西!

  可是,她的身體置命令於不顧,繼續滾著,不管有沒有痙攣。她剛在手銬裡轉動了一下左腕,便重重地將肚子撞在床沿上,然後完全落到了床下,她的腳趾震顫著砸到了地板上。然而,她的尖叫不完全出自疼痛。畢竟,她的雙腳又站立在地上了。

  它們竟然站在地上了。

  她笨拙地從床上脫身了,她的左臂仍然被銬住,僵僵地朝床柱方向伸著,右臂暫時夾在了胸膛與床沿之間。她能感覺到血液被泵到皮膚上,然後順著胸膛往下流。

  傑西將臉扭向一邊,然後不得不以這種新的痛苦姿勢等待著。這時一陣使人麻痹的強烈痙攣從她的後頸一直襲到雙臀縫間。她的胸脯及撕裂的手壓著的床單浸透了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