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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她又一次聽到了那種溫乎乎的撕扯聲。接著一陣幸福狂吻式的咂嘴,聲音便止息了,傑西沒有睜開眼。

  野狗開始往大廳門口退去,它的眼睛始終不離床上的悍婦主人。它的下頜叼著一大塊閃著光澤的傑羅德·伯林格姆。假如床上的主人打算把這塊肉收回的話,它現在就爭取行動。狗不會思考——至少按人類所理解的那個字眼來說是不會,但是它複雜的本能網絡為它提供了一個有效的思維替代物,它知道它的所作所為——它打劫的行為——形成了一種罪孽。可是它已經餓了很長時間了。它被一個人遺棄在樹林中,那個人吹著《生而自由》的調子回家去了。現在它在挨餓,如果那悍婦主人試圖奪去它的晚餐,它就要與之搏鬥了。

  它最後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沒打算移動身體下床,便轉過身去了。它將那塊肉牢牢地抓在爪子下面,拖到了門廳入口處,然後安頓下來。一陣風刮來,先是將門吹開,然後又將門砰的一聲關上。野狗朝那個方向瞧了一眼,以它那種不大思考的狗的方式確認,如果需要的話,它能夠用吻部推開門迅速逃離。它照管好這最後一件事後,便又開始用餐了。

  9

  傑西想嘔吐的欲望消失得緩慢,但確實消失了。她仰面躺著,眼睛緊緊地閉著,現在她開始真正感到肩膀的跳疼了。疼痛緩緩蠕動著,波浪般陣陣襲來。她沮喪地想,這僅僅是開始。

  我想睡覺。她想,這又是露絲那孩子般的聲音了。現在聽起來讓人心涼肉跳。這聲音對邏輯不感興趣,也無所顧忌。那劣狗來時我幾乎要睡著了,這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睡覺。

  她全身心地受到了感應,問題是她不再真的感到困倦了。她剛剛看到一隻狗從她丈夫身上扯下去一塊肉,她一點兒也不困了。

  她感到的是口渴。

  傑西睜開了眼睛,看到的第一個東西便是傑羅德,他躺在光鑒照人的臥室地板上自己的倒影裡,像是一種奇異的人形環狀珊瑚島。他的眼睛仍然睜著,仍然憤怒地凝視著天花板,但是他的眼鏡現在戴歪了,一隻眼鏡腿伸進了耳朵裡,而不是掛在耳朵上。他的頭歪著,角度極小,以至於他肥胖的左面頰幾乎貼到了左肩。他的右肩和右肘之間只剩下一塊帶有白色邊緣的深紅色傷口。

  「我的老天哪!」傑西低聲驚呼起來。她趕忙扭頭朝西窗外看去。金色的光線——現在差不多是落日的光線了——使她目眩。她又閉上了眼睛,隨著心臟將血流泵入閉著的眼簾,她看見紅黑兩色一起一落。這樣看了一會兒後,她注意到這種血流湧動模式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差不多就像在顯微鏡下觀看原生動物。那種幻燈片上帶有紅色血跡的原生動物,她發現這種不斷重複的模式既有趣也令人寬慰。她推想,考慮到眼下這種情形,並不一定非得是天才,才能理解這種簡單重複的模式所具有的吸引力。當一個人的正常生活模式被打亂——這樣令人震驚、令人猝不及防地被打亂,他得找件能抓撓住的東西,那種既正常又可想而知的東西。如果最終你所發現的只是薄薄的眼皮裡有序的血流湧動,以及十月裡一天的斜陽,那麼,你就接受它,並深致謝忱。因為,如果你找不著某種東西來把握的話,至少有某種意義上的東西,那麼,這個新世界的秩序裡那種異己因素很可能讓你發瘋。

  比如說,現在從門廳傳來的聲音就是種異己因素。這是一條肮髒的野狗在吃一個人的部分身體發出的聲音。那個人曾帶你第一次去看伯格曼導演的電影。曾帶你去果園海灘的娛樂公園,將你哄上了那條海盜大船,船在空中前後搖盪,像是個鐘擺,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後來你說還要再來這裡。那個人曾有一次在浴缸裡和你做愛,直到你快活得大叫起來。那個人現在成了一塊塊的肉,正在往狗的咽喉裡下滑。

  那樣的異己因素。

  「奇怪的日子,漂亮的夫人。」她說,「的確奇怪。」她說話的聲音變得痛苦、嘶啞、乾巴巴的。她想,乾脆閉上眼睛,不去管它了。可是,臥室裡靜了下來時,她聽到恐懼仍在,仍在用它軟軟的大腳掌四處潛行,尋找出口,等待她放鬆警惕。除此之外,並沒有真正安靜下來。使鏈鋸的傢伙已結束一天的勞作,可是那只潛鳥仍不時發出叫聲。隨著夜幕的降臨,風刮起來了,把門刮得嘭嘭作響,比以前更響——而且更加頻繁。

  而且,還加上狗吃她丈夫的聲音。當傑羅德在阿美托店等著為三明治付帳時,傑西走進了隔壁的米碩德市場。那兒出售的魚總是不錯——正如她奶奶所描述的那樣,新鮮得活蹦亂跳。她買了一些很好的鰨魚片,心想如果他決定在此過夜,她就能在平底鍋中快烙魚片,鰨魚味道好極了。要是由著傑羅德的話,他的食譜裡只會有烤牛肉和油炸雞(偶爾為了營養的目的,加一些炸得很老的蘑菇)。他說過喜歡吃鰨魚。她買魚時,沒有絲毫不祥的預感。他還沒吃到魚,自己就被狗吃了。

  「這兒是個叢林,孩子。」傑西用她乾巴巴的嘶啞聲音說。她意識到她現在不僅僅用露絲·尼爾瑞的聲音思考,聽起來竟然也像露絲了。她們讀大學的日子裡,如果聽任露絲自便,她會成天不吃飯,光是喝杜瓦酒,抽萬寶路煙。

  那個並非胡言的粗嗓門又說起話來了,仿佛傑西摩擦了一個神燈。

  可記得去年冬天的一個日子,你上完制陶課回家時,聽著WBLM電臺裡尼克·洛伊的歌聲,那首讓你發笑的歌?

  她記得。她不想去追憶,但是她記得起來。她相信,那首尼克·洛伊唱的曲子名為《我們一直是贏家》。這是抒發孤獨之感的通俗唱詞,既悲觀又好笑,配上那悅耳的曲子顯得不太協調。去年冬天好笑得要死,的確如此,露絲說得對。可是現在不那麼好笑了。

  「住口,露絲。」她嘶叫著,「你要是打算在我腦子裡佔便宜的話,至少你得大氣些,不要取笑我了。」

  取笑你?天哪,寶貝兒,我沒在取笑你,我在試圖弄醒你!

  「我是醒的!」她抱怨道,湖面上,那只潛鳥又叫了,仿佛就這一點為她撐腰。「多多少少還得感謝你!」

  不,你不是醒的,你一直不清醒——真正的清醒——有好長時間了。傑西,發生了糟糕的事情時,你可知道你做了什麼?你對自己說,「這不是該擔心的事,這只是個噩夢,我時不時做噩夢,它們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一旦翻過身來,就沒事了。」這就是你所做的,你這可憐的傻瓜,那正是你的所作所為。

  傑西張開嘴來回答——不管她是不是嘴發乾,喉嚨疼痛,這種不實之詞不可不答。可是,傑西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始組織思想,伯林格姆太太便登上防禦城堡了。

  你怎能說出這種討厭的事呢?你真可怕!走開!

  露絲並非胡言的聲音又發出了嘲諷的大笑。傑西想,這多麼讓人煩惱——讓人煩惱得可怕——聽到自己的部分大腦,假託一個老熟人的聲音大笑,而這個熟人早就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走開?那樣你會高興的,是不是?心愛的寶貝兒,肉餡布丁,爸爸的小姑娘,每當過於接近事情真相,每當你開始懷疑,夢也許不僅僅是夢,你就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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