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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這很滑稽。

  是嗎?那麼,諾拉·卡利根怎麼樣了呢?

  有一會兒,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以及她自己的聲音,它通常在她腦子裡以「我」的身份大聲說話——被那句話震驚得沉默了。然而,沉默中組成了一個奇怪又熟悉的形象:一圈說說笑笑、指指點點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圍著一個年輕姑娘站著,姑娘的頭和雙手戴著枷鎖。很難看清楚她的模樣,因為天很黑——本來應該是有日光的,但是由於某種原因,天色依舊很暗。然而,即便天很亮,那姑娘的臉還是會被遮蓋起來的。她的頭髮垂下來,像是懺悔者的面罩,儘管很難相信,她能做出任何非常可怕的事來。顯然,她不過十二歲左右。不管她在為什麼事情受罰,不可能因為她傷害了丈夫。夏娃這個特別的女兒太年輕了,甚至還沒開始行經,更不用說有丈夫了。

  不。那不真實。

  她頭腦深層的一個聲音突然說話了。這個聲音既有樂感,又強烈得令人可怕,像是一條鯨魚的叫聲。

  她只有十歲半時就開始行經了。也許問題就在那兒。也許他聞到了血腥味,就像外面門廳裡的那條狗。也許正是那使他發狂。

  閉嘴!傑西叫道,她自己突然變得狂起來。閉嘴!我們不談那件事!

  說到氣味,那另一種氣味是什麼?露絲發問,現在,頭腦裡的聲音刺耳,而且急不可耐……那是一個探礦者的聲音。他終於碰巧發現了早就懷疑卻根本無法找到的礦脈。那種礦物的氣味,像鹽和舊銅幣的氣味——

  我們不談那件事,我說過!

  她躺在床罩上,冰冷的皮膚下肌肉緊張,她的被囚及丈夫的死亡都已忘卻——至少暫時忘卻了——在這新的威脅面前。她能感到,露絲,或者說露絲說起的她身上某個分離出來的部分在爭辯是否繼續這個話題。它決定不繼續(至少不直接談論),傑西和伯林格姆太太都寬慰地舒了口氣。

  好吧——讓我們來談談諾拉作為替代吧。露絲說。諾拉,你的心理治療醫生?諾拉,你的諮詢顧問?那段時間你停止畫畫了,因為一些畫使你感到害怕,那時你開始去看的那個人?不管是否巧合,是不是那段時間傑羅德對你性方面的興趣似乎開始消失,而你開始聞他的襯衫領,尋找香水味兒?你記得諾拉,記得嗎?

  諾拉·卡利根是個好管閒事的壞女人!伯林格姆太太吼道。

  「不。」傑西嘟噥道,「她是善良的,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只是總把事情做過頭,一個問題問得太仔細。」

  你說過你很喜歡她。我難道不是聽你這樣說過嗎?

  「我想停止思考了。」傑西說,她的聲音遊移不定,「我也特別想不再聽見那些聲音並回應它們的話了——都是些廢話。」

  嗯,你最好還是聽一聽。露絲嚴厲地說。因為你不能以逃離諾拉的方式回避這件事……就那件事來說,你想以逃離我的方式來避免被觸及。

  我從來沒有逃離你,露絲。急於否認,但並不太使人信服。她當然那樣做過,她簡單地收拾起她的包,從她和露絲合住的那套漂亮而又愉快的宿舍搬了出去。她那樣做並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她太多不適宜的問題——有關傑西童年時期的問題,有關達克斯考湖的問題,有關傑西開始行經後,那個暑期可能發生的問題。不,只有壞朋友才會出於這種原因搬走。傑西搬出去並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起問題來。她搬出去是因為露絲要她別再這麼問下去了,她卻不願停止提問。在傑西看來,那就使露絲成為一個壞朋友了。露絲看到了傑西在地下劃的界線……然後她卻故意跨越了它們,就像幾年後諾拉·卡利根做的那樣。

  除此之外,在現在這樣的條件下,逃離這個想法顯得荒唐可笑,是不是?畢竟,她被銬在了床上。

  別損害我的才智,可人兒。露絲說。你的頭腦並沒有被銬在床上,我倆都知道這一點。如果想跑開,你仍然能做到的。可是,我的建議——我的強烈建議——是你別這麼做。因為我是你擁有的惟一機會。如果你只是躺在那裡,假想這是你向左側睡時所做的一個裡夢的話,你將戴著手銬死去。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這就是你戴著手銬度過整個一生得到的獎賞嗎?自從——

  「我不要想那件事!」傑西朝空空的屋子叫喊著。

  露絲沉默了一會兒。但是傑西還沒開始希望她離開,露絲就又回來了……沖著她回來了,像豬犬騷擾衣衫襤褸的人一樣騷擾她。

  來吧,傑西——你也許想使自己相信你神志不清了,而不願去翻那陳年往事。可是,要知道,你並非真實的自我。我就是你,身為太太的你……事實上,我們大家都是你。那天在達克斯考湖,家裡別的人都走了,發生了些什麼我相當清楚。我真正感到好奇的事和事件本身並沒很大關係。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有沒有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在等明天這個時候,也想和傑羅德在狗的腸胃裡分享地盤呢?我這麼問,只是因為在我聽來這樣做不像忠烈之舉,而像是精神錯亂!

  淚水又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流了。但是她不知道,她哭是因為有這種可能性——終於說出來的可能性——即:她竟然可能死在這裡呢!至少四年以來的第一次,她開始思索另一個消夏場所了,位於達克斯考湖畔的那一個。思索太陽熄滅的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從前有一次,在一個婦女覺悟小組會上她差點說出了那個秘密——那是70年代早期的事了。當然,參加那樣的會議是她室友的主意。但傑西是自願前往的,至少開始是這樣的。那似乎無關緊要,只是那令人驚異、紮染花色一般的生命豐盈時期的另一種活動罷了。那是大學時期,對傑西來說,大學生活的開頭兩年——特別是有露絲·尼爾瑞這樣的人帶她去看各種球賽、開車兜風、參觀展覽——大部分情況下,她日子過得相當美妙。在那段時間裡,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是理所當然,有所作為也順理成章。那些日子裡,宿舍裡沒有彼得·馬克斯的招貼畫就不算完整。若是厭倦了披頭士樂隊——並非每個人都如此,你可以換個口味聽點別的音樂。這一切都有點過於歡快,不像是真的,就像發高燒又不至於威脅生命時所看到的事物。事實上,開頭的兩年一直是狂歡。

  第一次參加婦女覺悟小組會後,狂歡便結束了。在那兒,傑西發現了一個可怖的灰色世界。這個世界為她預演了80年代展現在她面前的未來成年人生活,同時也低聲說出了陰暗的童年時期的秘密,這個秘密已經在60年代被活埋了——但是它並沒有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在與紐沃斯跨教派的教堂相連的一間小起居室裡,有二十個婦女,一些坐在沙發上,另一些隱在幾把巨大笨重的牧師椅扶手投射的陰影中。大多數人在地上盤腿坐成了一圈——二十個婦女,年齡在十八至四十歲左右。會議開始時,她們手拉手,靜默了一會兒。這個儀式結束後,傑西被一些可怖的強姦、騷擾、身體折磨故事震撼了。如果她能活到一百歲,她也決忘不了那個安靜美麗的金髮碧眼姑娘。那姑娘卷起羊毛衫展示了她乳房下側的香煙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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