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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在她手指可及的最遠處,她搜尋著的手指觸到了一個圓邊的玻璃物品,這是她摸到的最大的一件東西了。她有一刻沒想起那是什麼,後來便想起來了。掛在牆上的啤酒杯只是傑羅德參加校友聯誼會時得的一件紀念品。她摸到的是另一件,這是一個煙灰缸。她沒有馬上認出它屬￿架子上傑羅德的那一側,就在他那一杯冰水的旁邊。有人——可能是清掃工黛爾太太,也可能是傑羅德自己——把它移到了她這一側。也許是清掃床頭時移動的,也許是為別的東西騰地方。無論如何,是什麼原因無關緊要。它在這裡,此刻這就足夠了。

  傑西將手指攏住它的圓邊,摸到了它的兩個凹處——放香煙的地方。她抓起煙灰缸,盡可能地縮回手,然後又向前伸去,她的運氣不錯,手銬鏈一扯緊,她就將手腕迅即下扳,像個一流的投手在投球。這一切純粹是種衝動行為。她還未來得及估算投擲會不會失敗,就尋找、找到並扔出了投擲物。她想到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在大學兩年的體育課投擲一項得D,怎麼可能用煙灰缸擊中一隻狗?她用來投擲的那只手又正好被手銬縛在了床柱上。

  然而,她確實擊中了狗。煙灰缸在飛行的途中翻轉了一次,短暫地顯示出校友聯誼會的格言——沿著一個火炬用拉丁語刻著貢獻、發展、勇氣的字樣。然後又開始翻轉,但是還沒有整個兒翻轉過來就砸在了狗繃緊著的瘦削肩頭。

  狗發出了一聲驚奇與痛苦的吠叫,傑西心頭湧上一陣強烈而又樸素的勝利感。她嘴巴大大張開,那種表情感覺像是咧嘴笑,其實卻是尖聲叫喊。她極度興奮地大聲吼起來,同時弓起背,伸直了腿,她的軟骨被牽扯著,早已失去靈活的關節幾乎拉脫了臼,她卻又一次沒意識到肩膀的疼痛。她以後會感到疼的——她所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拉扯、扭動——但是現在,投擲成功的狂喜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覺著要是不以某種方式表達她成功的極度興奮,她會爆炸的。她在床罩上打鼓似地敲著腳,身體從一邊擺到另一邊,汗津津的頭髮抽打著面頰和鬢角,喉嚨處的肌腱突起,像是粗粗的金屬絲。

  「哈!」她叫道,「我……擊中……你……了!哈哈!」

  煙灰缸擊中狗時,它朝後猝然一跳。煙灰缸跌落,粉碎在地上時,它又猛地一扭身。聽到悍婦主人聲音的變化,它的耳朵豎起來了。它現在聽到的不是恐懼,而是勝利的語調了。很快她就會下床,開始用那雙奇怪的腳踢蹬它了。那種踢法不是軟綿綿的,而是強硬的了。狗知道如果再留在這裡,就會像前次一樣再次受到傷害,它必須跑開了。

  它轉過頭,看清楚退路仍然暢通,但同時,那新鮮血肉的誘人香味又一次襲擊了它,狗的胃痙攣起來,它餓得冒酸水,事情緊急了。它不安地嗚咽著,卡在兩個相左的指令下,兩者的尿味——一種表明疾病與虛弱而不是力量與信心的氣味,增添了它的沮喪與迷惑,它又開始吠叫起來。

  聽到那種令人討厭的嘶叫聲,傑西畏縮了——要是做得到的話她會遮住雙耳的。狗感覺到了屋裡的另一個變化——兇悍主人的氣味裡有種東西起了變化。她的腎上腺氣味雖然新鮮,但已在逐漸變淡。狗開始感覺到,也許它肩上受到的那一擊,並不意味著打擊會接連而至。無論如何,說那一擊使它疼痛,倒不如說讓它吃了一驚。狗朝它放下的那只胳膊——那堆散發著濃烈的誘人氣味的血肉,嘗試地邁出了一步。狗一邊移動一邊注視著兇悍主人。它最初估計她不是傷不了人,就是無可奈何,或者兩者都是,這種估計也許有誤,它得非常小心。

  傑西躺在床上,現在隱隱意識到自己肩膀的跳疼,更加意識到現在她的喉嚨真的受傷了。最清楚地意識到狗仍在這裡。在她勝利的最初衝動下,她認為狗一定會逃跑,那似乎是個必然的結局,可是,不知怎麼狗守住了陣地。更糟糕的是,它又前進了,不錯,它的動作謹小慎微,但的確又在前進了。她感到身體內部某處有個綠色的毒囊腫脹發作了——這東西帶有苦味,毒芹一樣令人討厭。她擔心如果那個毒囊爆裂,她會被自己受挫引發的狂怒憋死。

  「滾出去,白癡。」她聲嘶力竭地對狗叫道,「出去,不然我就殺了你。我不知道怎樣殺,但是我向上帝保證,我要殺了你。」

  狗又停了下來,以一種深深不安的眼神看著她。

  「對了,你最好聽我的話。」傑西說,「最好這樣,因為我的話是真的,每個字都是真話。」接著,她的聲音又提高了,變成大叫,儘管她過分緊張的嗓子開始失聲,有些話叫出來卻成了低語。「我要殺了你,我發誓要殺了你,所以你滾出去吧!」

  曾經是凱瑟琳·薩特林的王子的這條狗,看看兇悍主人又看看肉;看看肉再看看主人。再一次從主人看到肉時,它做出了一種決定,凱瑟琳的爸爸會將這決定稱做妥協。它向前匍匐著,同時轉動眼珠緊盯著傑西。它抓住一塊咬爛了的腱、脂肪和軟骨,那曾經是傑羅德伯林格姆的右二頭肌。狗狂吠著向後拉扯著,傑羅德的胳膊抬起來了,他無力的手指似乎指向東窗外車道裡的梅塞德斯車。

  「停下!」傑西尖叫道。現在,她的聲音更加頻頻進入高音區,在那兒尖叫變成了喘著粗氣的假聲低語。「你難道沒個完嗎?請你丟開他!」

  野狗不理不睬。它快速地搖著頭,就像它和凱瑟琳·薩特林用橡皮玩具玩遊戲時常做的那樣,然而,這可不是遊戲,野狗撕咬著,把肉從骨頭上扯下來,凝乳狀的白沫在它的下巴飛迸。傑羅德精心修剪的手指在空中前後狂舞,現在他看上去像是個樂隊指揮,敦促他的演奏家們加快音速。

  傑西又聽到了那種粗重的清理喉嚨的聲音,她突然覺得要嘔吐。

  不!傑西!這是露絲的聲音,聲音裡滿是驚恐。不!你不能那樣做!嘔吐物的氣味會把狗引向你的……引它撲向你!

  傑西拼命抑制哽在喉中的塊結,緊張得臉都扭歪了。這時又傳來了撕扯的聲音,她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就一眼瞥見了狗的情形——它的前爪又緊繃起來了,它仿佛站在一條深色的橡皮帶一端,顏色是罐頭墊圈的那種。她試圖用手捂住臉,沮喪中她一時忘記了自己被手銬縛住了。她的雙手至少相隔兩英尺,手銬發出了哐啷聲。傑西呻吟了。這種聲音越過沮喪,進入了絕望,聽起來像是放棄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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