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
一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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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已經天黑了呢?他在心中問著。但他明白其中的緣由——是的,他很清楚是怎麼回事。時間不知不覺聚合在了一起,就這麼簡單,如同一場地震過後,地層又融合在一起。 黃昏已經降臨。 月亮已經升起。 恐懼像一隻攥緊的拳頭直指羅蘭的心臟,他往回一縮,撞在一塊凸出的岩脊上。他伸手去抓頭頂上那塊尖角岩石,但他這試圖平衡的努力根本不起作用;他幾乎又被整個兒捲入了粉紅風暴。也許巫師的玻璃球只告訴了他遙遠的將來,而把即將降臨的事隱藏了。 如果我知道她的生命真的陷入危險,我會趕去救她,他曾經說過,立刻趕去救她。 玻璃球是否知道這事呢?就算它不會說謊,它會不會誤導呢?它會不會沒有帶他去一塊黑暗的土地,以及黑暗塔那裡,而是讓他看到了其他東西,一些他現在才記起來的東西呢?一個穿牧人工作服的清瘦男人曾說過……他說了些什麼?那人所說的內容與他所認為的大相徑庭,那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話,他說的不是願你長壽,祝你的莊稼豐收,而是…… 「死亡,」他對著四周的石頭低聲說。「你迎接死亡,而我的莊稼迎來豐收。殺人樹,這是他說的話,殺人樹。來吧,慶祝豐收。」 橘紅色,槍俠,一個沙啞的老太太的聲音在他腦子裡笑著說。這是庫斯女巫的聲音。篝火的顏色。殺人樹,辭舊迎新,所有古老傳統中只有紅手的稻草人仍然保留著……直到今晚。今晚古老的傳統將會被更新,我們必須經常更新它們。殺人樹,你們這幫該死的孩子,殺人樹:今晚你們要為我親愛的愛莫特付出代價。今晚你們要為自己的所有罪孽付出代價。來吧,慶祝豐收。 「快爬!」他伸手拍著阿蘭的屁股大聲喊道。「快,快爬!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快爬!」 「羅蘭,你說什麼——」阿蘭的聲音迷離恍惚,但他總算還是爬了起來,從一塊岩石爬到另一塊岩石,他腳下蹬落的零星小石子,灑在羅蘭仰起的臉上。羅蘭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又伸手用力拍打阿蘭的屁股,像趕馬似的把他往上推。 「該死的,快爬!」他厲聲喊道。「現在還不算太晚,我們還有希望!」 他最清楚當前的處境。惡魔月亮已經升起,橘紅的月光發狂似的閃耀在庫斯伯特的臉上,他比他們更清楚處境的可怕。無阻隔界癲狂的嗡鳴聲在他腦袋裡回旋著,它猛烈地腐蝕著現實的血肉,同時又摻雜著女巫的瘋笑。他比他們更清楚現在的處境。 你將迎來死亡,莊稼等待豐收。殺人樹。 啊,蘇珊—— 23 當蘇珊看到一個紅色長髮的男人時,總算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了。這個男人的草帽沒有遮住他那雙嗜血的眼睛,他手裡拿著玉米殼,他是一個農夫(她在低地集市見過他,按照鄉村人的習慣,她向他點頭致意,他回了禮),只見他獨自站在離絲綢場路和大道交叉口不遠的地方,站在正在升起的月光中。當遇到他時,事情就變得明明白白了。蘇珊的手被綁在身前,她的頭低垂著,脖子裡紮了一根繩子,當她站在推車裡緩緩從農夫身邊經過時,農夫把手中一束束玉米殼向她扔去。一切都明瞭了。 「殺人樹,」他用近乎甜美的聲音喊著古話,她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句話的意思是「來吧,慶祝豐收」……另外還有其他的意思,某種暗藏的神秘意味,某種寓意著死亡的魔咒。當幹玉米殼飄落到她腳邊時,她恍然明白了其中的神秘寓意,同時意識到她將失去一切:沒有孩子;在遙遠的薊犁,也沒有為她舉行的婚禮;沒有殿堂供她和羅蘭在喜慶的燈光下牽手致意;沒有丈夫;再也沒有愛情滋潤的甜蜜夜晚;一切都完了。世界上的事正在按自己的軌道前進,一切都結束了,在初露端倪的時候就走向了毀滅。 她知道自己被押在車尾,站在車尾,知道死裡逃生的靈柩獵手在她脖子裡套了一根繩子。「別想著坐下,」他說,話音中充滿歉意。「姑娘,我可不想把你勒死。如果因為馬車顛簸,你倒了下來,我可以把結放得松一些,但是如果你想坐下來,那我就不得不把繩子收緊了。這是她的命令。」他朝蕤甩甩頭,老巫婆正筆直地坐在馬車座上,彎曲變形的手裡抓著韁繩。「這兒現在她說了算。」 確實如此,他們往城鎮去的一路上,蕤一直做著統率。不管玻璃球的魔法對她身體造成了怎樣的損害,不管失去玻璃球在她心裡留下了多大的創傷,但並沒有摧毀她的力量;與此相反,她的力量似乎增強了,仿佛她找到了其他補充能量的途徑,至少她的體能暫時恢復了。那些男人本可以像折斷一根火柴那樣輕而易舉地用一個膝蓋拗斷她的骨頭,但此刻卻像孩子似的對她惟命是從。 隨著收割節從下午漸漸步入黃昏和夜晚,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一起:馬車前有六人,他們騎馬跟著萊默和那個長著斜眼的男人,馬車後則跟著以雷諾茲為首的十二人。套著她脖子的那根繩子繞在雷諾茲帶著刺青的手裡。 蘇珊不認識這些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聚到一起的。 蕤帶著這支不斷壯大的隊伍往北走了一段,然後轉向西南,沿著古老的絲綢場路,繼續往城鎮方向前進。那條路在罕佈雷東面邊界與大道匯合。 儘管蘇珊腦子暈眩,她還是能感覺到那惡毒的老婆子前進緩慢,一步步丈量著太陽下降的趨勢,非但沒有趕著馬兒加快步伐,反而拉著韁繩讓它放慢步子,他們一路悠閒地走著,直到下午的陽光完全退去。他們從農夫身邊走過。農夫臉龐清瘦,獨自一人站著,他生性善良,擁有一個農場,每天從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到黃昏的最後一抹晚霞,他都在自己的農場辛勤耕耘,他有一個家庭,有深愛自己的家人(但是在他那扁舊的帽檐下,有一雙屠夫的眼睛)。這時,蘇珊也明白了他們為何走得不緊不慢。蕤在等待月亮的出現。 找不到能夠信任的神靈,蘇珊便向自己的父親祈禱。 父親?如果你在那兒,能聽到我的祈禱,就請給我勇氣吧!讓我堅強,幫助我堅定意志,讓他留在我的意識中,留在我的記憶裡。給我力量,讓我堅持到底。不祈求獲得解救,不祈求獲得超度,只為了不讓他們滿足得意地看到我的痛苦和恐懼。還有他,請助他一臂之力吧…… 「請你保護他,」她低聲自言自語。「請保證我愛人的安全。無論我的愛人走到哪裡.請帶給他安全;無論他看到什麼,請帶給他快樂;同時讓他成為快樂的源泉,給別人帶去快樂。」 「親愛的,在祈禱?」老婆子頭也不回地問道,嘶啞的聲音中表露出虛假的憐憫。「啊,趁現在還來得及——趁你的魂還沒被燒得竄出喉嚨,你最好把事情交代清楚。」她甩過頭,不懷好意地咯咯冷笑著,頭上稀疏地掛著幾根稻草似的頭髮,在圓滿的月亮照射下,閃耀著橘紅的光。 24 拉什爾帶著另兩匹馬尋著羅蘭絕望的叫喊聲趕來。剛才它們站得不遠,鬃毛在風中蕩起漣漪,每當風從峽谷帶來一陣濃重的白煙時,它們就使勁搖頭,難受地嘶叫。 羅蘭沒有注意到馬和煙霧。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掛在阿蘭肩上的袋子。 袋子裡的球又活躍起來,隨著天色漸暗,袋子像怪異的粉紅色螢火蟲似的一閃一閃。他伸手去抓袋子。 「把它給我!」 「羅蘭,我不知道會——」 「該死的,把它給我!」 阿蘭看著庫斯伯特,只見他點點頭……然後倦怠飄忽地把手抬到空中。 不等阿蘭把袋子從肩上拿下來,羅蘭已經把它扯走了。槍俠把手伸進袋子,捧出玻璃球。它正在閃閃放光,正如魔月一般,只不過它是粉紅色,而不是橘紅色的。 在他們身後,在下面的峽谷中,無阻隔界延綿不斷的嗡鳴聲時大時小,時起時落。 「別看那玩意,」庫斯伯特對阿蘭咕噥道。「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別看它!」 羅蘭對著閃爍的玻璃球垂下頭,它的光芒像流水似的順著他的臉頰散到額頭,把他的眼睛淹沒在炫目的光裡。 他在梅勒林的彩虹裡看到了她——蘇珊,那個站在窗邊的可愛女孩,牲畜養殖者的女兒。他看到她站在鑲金飾的黑色拖車後,就是老女巫的那輛車。雷諾茲騎行在她後面,手裡牽著套在蘇珊脖子上的繩子。車正搖搖晃晃駛向翡翠之心,那一長隊人緩慢前進著。希爾街一路上排滿了人,長著屠夫眼睛的農夫站在最前面——罕佈雷和眉脊泗的民眾沒能舉行集市,但如今這個隱秘的古老習俗補償了他們:殺人樹,來吧,慶祝豐收。迎接你的死亡,歡慶莊稼的豐收。 一片無聲的私語像波浪一樣傳過人群,他們開始用東西砸蘇珊——先是用玉米殼,然後是腐爛的西紅柿,接著是馬鈴薯和蘋果。一個蘋果砸在她臉上,她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接著她又站直身子,抬起被打腫但依舊可愛的臉,月光傾瀉而下,她直視著前方。 「殺人樹,」他們低聲默念著。羅蘭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從他們的口形可以猜出他們說的話。斯坦利·魯伊茲也在人群中,還有佩蒂,格特·莫金斯,弗蘭克 ·克萊普爾,瘸腳的副手;以及傑米·麥肯,他是本年度的收割節主角。此刻,羅蘭在看到眉脊泗上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多與他關係和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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