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
一七二 |
|
21 拉迪格的隊伍湧入灌木叢的缺口,如同水注入漏斗一般,那缺口漸漸被走過的人群撐大。其實最底下一層枯萎的枝葉已經著火了,但由於士兵興奮不已,沒有一個人看到那一小簇火,即使看到了也沒人去留意。刺鼻的煙味也在悄悄地蔓延著,士兵的鼻子已經被燃油的惡臭熏麻了。拉迪格在隊伍的最前面,亨德裡克斯緊隨其後。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幾個字在他腦子裡重重地錘擊著:圍住峽谷!圍住峽谷!圍住峽谷!但當他駕馬繼續深入愛波特時,勝利的喜悅開始遭到侵襲。馬兒敏捷地越過地上的碎岩石和(骨頭)那是白花花的一片牛顱骨和胸腔骨。峽谷中傳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這種類似昆蟲叫聲的聲音連續不斷,令人發瘋發狂。聲音弄得他流淚不止。 但儘管那聲音很強烈(如果它是一種聲音的話;它仿佛發自他的內心),他努力把注意力轉開,繼續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圍住峽谷,圍住峽谷,圍住峽谷把他們一網打盡)這場衝突結束後他得面對沃特,也可能是法僧本人。他不知道油罐車遭毀會給他帶來怎麼樣的懲罰……但那都是以後的事。現在他惟一要做的就是殺了這幾個壞事的雜種。 前面的峽谷高低起伏地向北面延伸著。他們可能在峽谷的那一頭,也許就在不遠處。他們逃到峽谷的盡頭,沒有了退路,只能躲到周圍的岩石縫裡。拉迪格將召集所有的槍支,用跳彈把他們一個個逼出來。他們也許會舉起雙手走出來,希望得到寬恕。但他們的期望都是徒然。他們已經闖下了這樣的大禍——拉迪格越過峽谷圍壁的一個彎角後,瞄準了手槍,他的馬開始大聲嘶叫起來——像個女人似的尖聲嘶叫——同時翹起前腿。拉迪格抓住馬鞍角,把身子穩住,但馬後腿的腳蹄在碎石路上往旁邊一滑,倒了下去。拉迪格鬆開手,整個兒摔了下來。他已經意識到,鑽進他耳朵的那聲音突然放大了十倍·嗡嗡聲振得眼球在眼窩裡亂跳,把他下身刺激得難受,把他滿腦子的得意算盤掩埋得嚴嚴實實。 無阻隔界那持續不斷的微妙聲音遠遠超出了約翰·拉迪格的承受能力。 他四腳朝天摔倒在地,馬匹紛紛在他身邊閃過,它們無奈地被後面的馬推擠著,被雙雙擠過樹縫的騎士們趕著往前跑(接著,三個人並排穿過了灌木叢的空隙,那兒的火勢正越燒越旺,正往四處蔓延),一穿過樹叢的瓶頸缺口,他們又立刻散開,但沒有一個人清醒地意識到,其實整個峽谷都是瓶頸。 拉迪格昏昏沉沉地掃視了一番,眼前閃過黑色的馬尾、灰色的馬前蹄和斑駁的鬃毛。他看到了很多士兵和工裝褲,還有塞在馬鐙裡的靴子。他想爬起來,這時一塊馬蹄鐵踏在他的後顱骨上,幸好他戴著帽子,才沒有昏過去,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感覺頭很沉,於是他耷拉著腦袋,仿佛一個正在祈禱的人;他眼睛裡仍然冒著金星,飛奔而去的馬蹄在他頭皮上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鮮血流滿了他的頸背。 他聽到比剛才更多的馬嘶聲,還有士兵的尖聲喊叫。他重新站了起來,被馬群越過時揚起的灰塵嗆得不停地咳嗽(空氣中混雜的刺鼻的煙塵哽住了他的喉嚨)。他看到亨德裡克斯正奮力要調轉馬頭,向東南方向飛馳而去,這與後邊馬隊的前進方向正好相反,可是,他無法做到這一點。峽谷後面三分之一是一片類似沼澤地的地方,那裡滿是綠瀅瀅的水霧,水下面可能還有流沙,因為亨德裡克斯的馬好像陷進去了。馬又嘶叫起來,想翹起前腿,可這時它的後腿歪到一邊,沒能站穩。亨德裡克斯用靴子不停地踢著馬,企圖讓它跑起來,但那馬不聽使喚——或許它已經動不了了。那個饑渴的嗡嗡聲灌進了拉迪格的耳朵,仿佛要傳遍整個世界。 「後退!回過頭來!」 他用力喊叫,但發出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騎兵們從他身邊洶湧而過,揚起的灰塵濃重得已經不單單是灰塵了。拉迪格深深吸了口氣,憋足了勁放大聲音呼喊著——他們必須調回頭,愛波特大峽裡出了可怕的問題——但他只是吐了吐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馬兒嘶叫著。 煙霧彌漫著。 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像精神錯亂似的充滿了嗡嗡作響的微妙聲音。 亨德裡克斯的馬繼續往下沉,它的眼珠無助地轉動著,被馬嚼子分開的牙齒用力咬著灰濛濛的空氣,嘴裡冒出白色的唾沫。亨德裡克斯摔進了那個冒著水汽的死水潭——其實那裡面並不是水。不知怎麼,他剛撞進去,那水就活了起來,還長出一雙綠手和一張扭曲不定的綠嘴巴。那綠手抓到他的臉頰,融去了他的皮膚;它抓到他的鼻子,把它扯掉了;它抓到他的眼睛,從眼窩中掏出他的眼珠。它把亨德裡克斯捲入漩渦,但在他消失之前,拉迪格看到一個被剝下的顎骨,不禁尖叫起來,那東西血淋淋的。 其他人看到了亨德裡克斯的慘狀,紛紛沒命地想要調頭逃開綠潭的魔掌。那些及時反應過來的人一轉身,就與下一撥人撞了個正著——一些緊跟而來的人不可思議地繼續拉直了嗓子放聲吼著助戰的口號。越來越多馬和騎兵被捲入那片綠色玄光之中,它正熱切地迎接他們的到來。拉迪格驚愕地呆呆站著,血像倉惶逃竄的人(這也正是他目前的狀態)似的流淌不止,他突然看到不久以前用過自己手槍的那個士兵。這個傢伙聽從了拉迪格的命令,為了喚醒其他人,開槍殺了他的一個戰友。只見他從馬上摔下,痛得大聲哀嚎起來,他的馬繼續向前沖進那片綠水中,但他竭力從它的邊緣爬了出來。正當他要站起身時,兩個騎兵向他沖來,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捂著臉。 不一會兒,他就被活活踩死了。 受傷或垂死的士兵們不停地慘叫著,叫喊聲回蕩在硝煙彌漫的峽谷裡,但拉迪格幾乎充耳不聞。他滿耳朵都是那個可惡的嗡嗡聲,聽上去像是模糊不清的說話聲,綠水正在召喚他跳進去。在這裡終結。為什麼不呢?一切都完了,不是嗎?一切都完了。 但他還是從中掙脫出來,慢慢向前走。這時,一群正在湧進峽谷的騎兵放慢了步伐,而一些距拐角五六十碼的騎兵已經恢復了神志,他們調轉了馬頭。但是,這一切景象仍舊籠罩在濃重的煙霧中,模糊飄忽,猶如幽靈一般。 這些狡猾的狗雜種乘我們不備在灌木叢放了火。蒼天啊,大地啊,我想我們是被困在這兒了。 他沒有辦法發出命令——每次當他吸足氣想要嘗試時,就不停地咳嗽,咳得話都說不出來——不過,他還有力氣逮住一個正要從身邊經過的騎兵,一把把他從馬上拽下來。這個男孩看上去最多不超過十七歲,他一頭栽到地上,撞在一塊岩石上,把額頭摔破了。男孩的腳還在抽搐著,拉迪格卻已經騎上了他的馬。 他牽著韁繩轉過馬頭,往峽谷口奔去。但是當他騎了還不到二十碼,煙霧就變得越來越濃,空氣裡彌漫著一片讓人透不過氣的白色濃煙。而眼下的風勢又加強了這股濃煙的勢頭。拉迪格幾乎已經看不見那頭荒涼的灌木叢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了。 他轉了一百八十度,原路返回。還有一些馬匹紛紛從煙霧中跑出來。 拉迪格和一匹馬迎頭撞上,五分鐘後又撞了一匹,這次他被撞下馬來,膝蓋磕在地上。他掙扎著站起來,順著風向搖搖晃晃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咳嗽不止,同時他還覺得噁心反胃,兩眼通紅,不停流著淚水。 峽谷北面轉角的地方空氣稍微好些,但也持續不了多久。在無阻隔界邊緣,馬群混作一團,很多斷了腿折了肢,可憐的士兵們費勁地在地上爬行著,絕望地狂呼著。拉迪格看到好幾頂帽子漂浮在綠茵茵的水面上,這玩意占滿了整個峽谷後方。他還看到了靴子,腕套,和頸巾,看到軍號手那凹痕累累的樂器依舊拴在磨損的皮帶上。 請進,綠光邀請著他,拉迪格發覺那嗡鳴聲具有異常的吸引力……幾乎到了親密的程度。進來拜訪一下,蹲下盤腿而坐,平靜地安眠,平和寧靜,和諧一致。 拉迪格舉起手槍,準備向它開槍。他不相信子彈能毀滅它,但他回憶起父親的面容,平靜情緒,然後開槍。 但是他沒這麼做。槍從他鬆弛的指間滑落下來,他執著地往前走去——身邊的其他人和他一樣——走進無阻隔界去了。嗡嗡聲響了又響,直到占滿他的整個耳朵,把所有一切都排斥在外。 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22 羅蘭和他的夥伴在距離頂部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住,從峽谷的缺口中目睹了那裡發生的一切。他們看到一片混亂的嘶叫,看到了驚惶失措的逃躥,和那些被蹂躪踐踏的士兵,還看到被無阻隔界拖走的士兵和馬匹……最後,他們看到一群人掙扎到最後,還是心甘情願地走進了那怪物的魔掌。 庫斯伯特最靠近峽谷壁頂端,下面是阿蘭,再下面是羅蘭,他站在一塊六英寸寬的突出的岩石上,手抓著頭頂上凸出的另一塊岩石。從他們的優越位置能看到底下在濃煙的地獄中苦苦掙扎的人們所看不到的景象:無阻隔界在膨脹,伸出魔爪,像席捲而來的浪潮似的貪婪地向他們爬去。 羅蘭的戰鬥欲望已經平息,他不想看下面發生的事,但是他無法轉過頭去。無阻隔界的鳴音——柔弱與宏闊共生,快樂與憂傷同存,迷失和歸複並在——像美妙粘手的繩子一般把他牽住。他懸在峽谷壁上,精神恍惚,上面兩個夥伴亦是如此。即使升起的濃煙嗆得他們乾咳不止,他們依舊恍惚如夢。 峽谷中的人們在哀嚎中命喪黃泉,消失在重重煙霧中。他們在濃煙中掙扎,若隱若現如同幽靈一般。他們三個人影也隨著煙塵加重漸漸變得模糊,像流水似的向峽谷壁上攀爬。絕望的馬嘶聲從穀底白茫茫的地獄中飄來。風戲謔地卷著白煙,煙霧表面出現了一個個漩渦。無阻隔界的鳴聲依舊,在它上方彌漫的濃煙被染上了神秘的淡綠色。 最終,約翰·法僧的戰士們沉寂了,哀嚎平息了。 我們把他們殺了,羅蘭暗自想道,一種煩人的驚駭感縈繞在他心頭。接下來:不,不是我們。是我。我殺了他們。 羅蘭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停留了多久——可能直到嫋嫋升起的濃煙把他整個兒裹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庫斯伯特又開始往上爬了,他對著下面喊了幾個字,話音驚訝慌恐。 「羅蘭!月亮!」 羅蘭抬頭,吃驚地發現天空已經暗下來,變成了暗紫色。天空襯出他夥伴們的身影,那幾個身影向東看著,正在升起的月亮在他臉上籠上了一層濃烈的橘紅色。 是的,橘紅色,無阻隔界在他腦子裡迴響著,在他腦子裡狂笑著。當它在你出來看我的晚上升起時,會顯出橘紅色。橘紅如同火焰。橘紅如同篝火。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