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這個老雜種。」錫彌咬著牙輕聲說道,感覺好一些了。至少,那一瞬間是這樣。

  接著他走進餐廳,那裡同樣空無一人,只有幾張長餐桌靠邊放著,一張桌子上還放著一份吃剩的飯——只是一盤冷雞和切片麵包,以及半杯啤酒。

  看著這張曾在各種展會和節慶招待過許多人的桌子上放著零星的一點殘羹冷炙——這桌子今天本該同樣招待許多人的——錫彌一下子覺得發生的所有事一股腦兒向他沖來,還摻和著悲哀。罕佈雷的情形已經不同往日了,很可能是永遠也回不去了。

  這麼一長串思緒並沒有妨礙他狼吞虎嚥地把剩的雞和麵包吃了個精光,同時,他把杯子裡剩下的啤酒也喝了個一乾二淨,因為,這漫長的一整天裡,他什麼東西也沒吃。

  他打了個飽嗝,用雙手撣了撣嘴巴,同時含著羞愧朝四周迅速掃視了一圈,接著繼續往前走。

  最裡面那間房的房門扣了插銷,但沒上鎖。錫彌把它打開,把頭鑽出去,看到通往市長房間的走廊。只見那條走廊像大街一樣寬闊,一路還有煤氣吊燈照明。但走廊上同樣沒有一個人影——至少這時是這樣——但他能聽到其他房間傳出輕微的說話聲,也有可能是其他樓層上有人在說話。他覺得那聲音可能是某個女僕或其他可能在這裡的傭人們發出的,但是,乍聽起來還是很可怕。那也可能是托林市長的聲音,他可能就在錫彌面前,在走廊上遊蕩著(如果錫彌能看到他的話……他為自己沒有這種能力而感到慶倖)。托林市長徘徊著,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滲入他睡袍的冷冰冰的膠狀物又是什麼,是誰——這時,錫彌的肘部上方被一隻手抓住了,他嚇得差點尖叫起來。

  「別出聲!」一個女子小聲說道,「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錫彌好不容易才將已經竄到喉嚨口的叫聲吞了回去。他轉過身,發現站在他眼前的是市長的寡婦,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普通的格子襯衣,頭髮往後紮起,蒼白的臉陰沉嚴肅,深色的眼睛裡怒火燃燒。

  「托林太……太……太太……我……我……我……」

  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她肯定會把保衛叫來的,如果這裡還留著看守的話,他暗自思忖。在某種程度上,這倒是一種解脫。

  「你是來找那姑娘的?姓德爾伽朵的姑娘?」

  悲痛對奧利芙來說是件好事,儘管過程有點糟糕——它驅走了她臉上的臃腫,讓她看上去異乎尋常地年輕。她那雙黑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他,容不得他說半句謊言,錫彌只得點頭承認。

  「很好。我可以利用你來幫助我。她就待在那下面,在儲藏室,外面有人把守。」

  錫彌瞠目結舌,難以相信聽到的事實。

  「你覺得我會相信她和哈特的死有關嗎?」奧利芙問道,仿佛錫彌一直不同意她的看法。「也許我是胖了點,腿腳也不那麼利索了,但別以為我是傻瓜。目前海濱區對德爾伽朵小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太多從城裡來的人都知道她在哪裡。」

  5

  「羅蘭。」

  他的餘生將不斷在令人不安的夢境中聽到這個聲音,但他永遠記不清夢裡的情景,只是在夢醒後感到心煩意亂——他總是會不停地四處走動,以便在冷清的房間裡把畫像一張張扶正,一邊聽著遠處城市廣場上的鐘聲。

  「薊犁的羅蘭。」

  他好像認得這個聲音,和他自己的聲音沒什麼兩樣,甚至埃蒂、蘇珊娜,或傑克那邊的精神科醫生會告訴他這就是他自己的聲音,他潛意識的聲音,但羅蘭比誰都清楚;他覺得盤旋在我們腦子裡,聽起來和我們自己的聲音毫無二致的那個聲音,往往來自最糟糕的局外人,最危險的入侵者。

  「羅蘭,史蒂文的兒子。」

  玻璃球把他帶到了罕佈雷,到了市長的府邸,正當他想多看到一些那裡正在發生的事時,玻璃球又把他帶走了——它用那種奇怪的熟悉的聲音召喚著他,使得他不得不離開。他別無選擇,因為和蕤、喬納斯不同的是,他並不是在外邊旁觀著玻璃球和球裡的種種人物和情景,他是在球裡,是那漫無邊際的粉紅風暴的一部分。

  「羅蘭,過來。羅蘭,看吧。」

  風暴把他卷起帶走。他飛過鮫坡,不停地往上穿過層層空氣,起先尚覺得溫暖,越往上溫度越低。強勁的風暴沿著時光通道把他往西送。而他並不是惟一在這場風暴中的人,只見席伯從他身邊飛過,他正在放聲唱著「嗨,裘德」,頭上的帽子向上掀著,那幾個被尼古丁熏黑的手指還在空中彈奏著——席伯已經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旋律中,好像沒有意識到風暴已經把他的鋼琴卷走了。

  「羅蘭,過來。」

  那聲音召喚著——風暴的聲音,玻璃球的聲音——羅蘭於是上前去。

  小頑皮從他身邊飛過,晶亮的眼睛裡閃著粉紅的光芒。還有一個穿著農夫工作褲的精瘦男人從他身邊飛過,他的紅色長髮飄在腦後。「給你生命,也給你的莊稼生命」他說——總之是一句類似這樣的話,然後就不見了。接著一把鐵椅子像個怪異的風車似的旋轉著,飛了過來(羅蘭覺得這椅子是行刑用的),那椅子下面還裝有輪子,這時槍俠突然想起了影子女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個,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當下,粉紅色的風暴正帶著他飛過光禿禿的山脈,飛過肥沃的綠草茵茵的三角洲,那兒,一條寬廣的河流像人的靜脈般蜿蜒流動著,水面反射著平靜湛藍的天空,風暴經過時,那片天空泛起一片野玫瑰般的粉紅色。這時,羅蘭看到前面有一條黑柱正在升起,不由得揪緊了心,但是,這就是粉色風暴要帶他去的地方,是他不得不去的地方。

  我想要出去,他心想,但他並不傻,他明白,事實上他可能永遠出不去了,巫師的玻璃球已經把他整個兒吞噬了。也許他永遠得待在這團猛烈狂亂的風暴中了。

  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可以用子彈殺出一條路的,他心中默想,但這是不可能的——他沒有槍。他一絲不掛地飛在風暴中,光著屁股往那團埋沒了所有景色的藍黑色邪惡氣流沖去。

  然而,他聽到了歌聲。

  歌聲很微弱,但不失美妙——這甜美悅耳的聲音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想起了蘇珊:鳥、熊、兔子和魚。

  突然,錫彌的騾子(卡布裡裘斯,羅蘭心想,這名字很好聽)飛了過去,它在風中飛奔著,眼睛像火光一樣閃亮。跟在它後面的是一個帶著寬邊帽的女人一一庫斯的蕤——她騎著一把掃帚,上面掛著的收割節飾物在風中亂舞著。「漂亮的小傢伙,我會逮住你的!」她朝那頭飛奔的騾子尖聲叫道,接著她發出一陣大笑,呼地不見了。

  羅蘭一頭紮進那條黑柱之中,突然,他的呼吸停止了。周遭的世界一片可怕地漆黑;四周的空氣像一群小蟲子,粘在他身上。他先是被一個無形的拳頭揍得東倒西歪,接著被一股力量拽著,急速向下掉落,速度快得讓他擔心自己會不會一下子撞到地上,粉身碎骨:珀斯老爺就是這麼摔死的。

  死氣沉沉的田野和荒無人煙的村莊從黑暗中顯露出來;他看見光禿禿的枯樹,樹下一點兒樹陰也沒有——哦,但是這裡本身就是一片陰暗,一片死氣沉沉,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樣,這個地方在一片死寂中等待著某一天他的到來。

  「槍俠,這裡是雷劈。」

  「雷劈。」他重複道。

  「這裡的一切都停止了呼吸;到處都是蒼白的臉。」

  「停止呼吸,蒼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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