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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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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納斯直到聽見威爾·迪爾伯恩的叫聲,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沖啊!向我靠攏!不留活口!)這是他熟知的古老衝鋒語。接著槍聲響起,他明白過來。他調轉馬頭,身邊的羅伊也這麼做了……但他最在意的是袋子裡的球,它是個既強大又脆弱的玩意,此時正掛在馬脖子上搖來晃去。

  「是那幾個孩子!」羅伊驚呼道。驚駭的神情使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愚蠢。

  「迪爾伯恩,你這個雜種!」哈什·倫弗魯吐了口唾沫,手中的槍響了。

  喬納斯見迪爾伯恩的寬邊帽掀了起來,帽檐被掀掉了。接著,男孩開火了,他是個好槍手——勝過喬納斯一生中見過的任何人。倫弗魯被子彈的衝擊力推出馬鞍,往後彈到空中,兩條腿在空中胡踢亂蹬,手仍死握著那支手槍,朝灰塵彌漫的藍天射了兩發子彈,隨後仰面摔到地上,滾了幾下,側身死了。

  倫吉爾的手剛才還在抓滑落的金屬槍托,這時突然停滯不動了,只是詫異地瞪著眼,不敢相信從塵霧中竟然幽靈似的冒出一人向他襲來。「退回去!」他大喊一聲。「我以牧馬人協會的名義命令你——」接著他的前額多出一個大黑洞,就在他雙眉相連的眉心正上方。他雙手甩過肩膀,掌心向前,仿佛要宣佈投降。他死後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小兔崽子,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小子!」德佩普怒吼道。他準備拔槍,可是他的左輪手槍鉤在披肩裡了。他使勁想把槍拉出來,但已經來不及了,羅蘭的槍炸花了他的嘴,他撕心裂肺地尖叫著噴出一股鮮血,子彈直打進他的喉結。

  不可能,喬納斯恍惚地想著。不可能,我們有那麼多人。

  但事實就是如此。內世界的男孩們每發必中;他們的表現可以被當做槍俠訓練的教學範例,是如何在勢力不均的情況下以少勝多的絕妙案例。

  喬納斯組織起來的由牧場主、牧人和城裡身強力壯的小夥子組成的縱隊被徹底摧毀了。沒死的人如喪家之犬,快馬加鞭四處逃躥,仿佛身後有成百個從地獄裡釋放出來的魔鬼追趕他們。其實他們身後的殺手遠遠不到一百個,但卻有相當於一百人的戰鬥力。塵土中,屍體到處都是,正當喬納斯掃視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時,他看到了充當襲擊者後衛的斯托克沃思——他把一人從馬上撞下來,等他摔到地上,在他腦門上加了一槍。神啊,他無助地想著,那人是克羅伊登,經營鋼琴牧場的克羅伊登!但他再也沒辦法回到他的牧場了。

  現在輪到迪爾伯恩舉著槍向喬納斯逼近。

  喬納斯一把抓住馬鞍前橋上繞著的口袋細繩,隨著手腕兩聲短促響亮的哢噠聲,繩子從馬鞍上松了出來。他把袋子高舉在風中,咬牙切齒地掀著嘴唇,長長的白髮在風中飄拂。

  「再走近一步,我就把它摔爛!我說得出,做得到!你們幾個年輕的傻瓜!站著別動!」

  但羅蘭仍然向前沖去,沒有絲毫躊躇,根本沒有停下來思考;現在他的手為他思考抉擇。事後他回憶的時候,當時的情景顯得遙遠,寂靜,奇怪地扭曲了,好像透過一塊壞鏡子或巫師的玻璃球看東西似的。

  喬納斯暗想:諸神哪,是他!是亞瑟·艾爾德本人來抓我了!羅蘭舉槍瞄準,在喬納斯的眼前,那槍筒大如礦井入口,喬納斯突然記起,在燒毀的牧場抓這個毛頭小子時,他在灰塵滿地的庭院裡說過的一句話:像你這種人的靈魂永遠都別想離開西部。

  我知道,喬納斯心想。當時我就預感到我的卡走到盡頭了。但毫無疑問的是,在玻璃球的問題上,那小子不會冒險……他冒不起這個險,他是那個卡一泰特的核心,他冒不起險……

  「向我靠攏!」喬納斯叫道。「夥計們,向我靠攏!看在諸神分上,他們只有三個人!向我靠攏,膽小鬼!」

  但沒人向他靠攏,他現在是孤家寡人——倫吉爾死了,那把愚蠢的槍還掛在身邊;羅伊死不瞑目,呆呆地怒視著苦澀的天空;奎恩特撒手逃了;胡奇也死了,跟隨他們的牧人都逃散了。只有克萊還活著,但他離這裡好幾英里。

  「我要砸爛它!」看著眼神冷漠的男孩像死神最得力的幹將一樣向他逼近時,喬納斯歇斯底里地吼起來。「我對諸神發誓,我要——」

  羅蘭用拇指扣下左輪手槍的扳機,開了火。子彈擊中抓著袋繩的刺青手,不偏不倚穿過正中,手掌被炸飛,只剩下五根手指在海綿似的血肉模糊的一團紅色上不停抽搐。起先羅蘭還能看到藍色的靈柩刺青,但不一會兒,噴湧而出的血就把它完全覆蓋了。

  袋子從喬納斯手中落下。拉什爾向喬納斯的馬撞去,把它擠到一邊,羅蘭敏捷地伸出胳膊,接住了袋子。喬納斯眼看著寶貝被人奪走,絕望地尖叫著抓住羅蘭的肩膀,差點把槍俠從馬鞍上掀下來。喬納斯一滴滴冒著熱氣的血濺得羅蘭滿臉都是。

  「臭小子,把它還給我!」喬納斯到披肩下胡亂摸索了一陣,又拔出一把槍。「還給我,它是我的!」

  「不再是你的了,」羅蘭說。儘管體形龐大,拉什爾還是敏捷輕盈地來回跳躍,羅蘭放了兩槍,子彈徑直鑽進喬納斯的臉龐。喬納斯身下的馬倉惶亂跳,砰的一聲,白髮人像只死鷹似的朝天癱倒在地。他的手腳縮了一下,抽搐了一陣,顫了幾下,然後就不動了。

  羅蘭把袋子的拉帶繞在肩膀上,騎回去與阿蘭和庫斯伯特會合,準備幫他們一把——但沒有這個必要。他們倆並肩坐在馬上,停在風沙彌漫、死屍遍佈的道路盡頭,驚愕地睜大眼睛——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成功地歷經炮火洗禮的男孩才會有的眼神,他們幾乎不敢相信竟然活著從戰火中穿過來了。只有阿蘭受了點輕傷,子彈在他的左側面頰上劃了一道口子,這傷很快就癒合了,但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他將帶著這道疤痕直至死亡。事後他說記不清是誰向他開的槍,也忘了是什麼時候被擦傷的。在槍戰中,他完全忘記了自我,對開戰後的細節只留下些模糊的記憶。庫斯伯特的狀況和他差不多。

  「羅蘭,」庫斯伯特說。他伸出一隻顫抖的手。「向你致敬,槍俠!」「向你致敬!」

  風沙把庫斯伯特的眼睛弄得又紅又腫,像是哭過似的。羅蘭把沒用完的鋼彈遞給庫斯伯特,心不在焉的,好像連遞過去的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庫斯伯特接過來把它們收好。「羅蘭,我們還活著。」「是的。」

  阿蘭茫然地四下張望。「其他的人到哪裡去了?」

  「我覺得那裡至少有二十五個人,」羅蘭邊說邊朝鋪滿死屍的道路做了個手勢。「其他人——」他揮手在空中劃了個大大的半圓形,左輪手槍仍舊握在手裡。「他們逃了。他們已經知道中世界的戰爭是什麼樣的了。」

  羅蘭把袋子的拉繩從肩頭滑到手裡,把它掛在鞍橋上,然後打開了袋子。起先袋子裡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漂亮的粉色光開始在袋子裡無序地跳動起來。

  光像手指一樣爬上槍俠光滑的臉頰,閃爍在他的眼睛裡。

  「羅蘭,」庫斯伯特突然緊張地叫道。「我覺得你不該玩那玩意。尤其是現在。懸岩上的人可能已經聽到槍聲了。如果我們要完成計劃,我們沒有時間——」

  羅蘭根本沒理睬他。他把兩隻手塞進袋子,把巫師的玻璃球捧出袋子。

  他把它舉到眼前,沒有意識到喬納斯染在他身上的血跡弄髒了球。玻璃球並不介意;它已經不是第一次沾到血了。裡面的光先是雜亂地閃動旋轉了一會兒,接著,粉紅的光開始像幕布一樣揭開了。羅蘭看到了球裡的東西,一瞬間忘了其他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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