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第08章 灰燼

  1

  恐慌具有極強的蔓延能力,特別是在事無定論、一切還是飄忽不定的時候。看到老僕人米蓋爾,蘇珊也被恐慌感染了。米蓋爾站在海濱區庭院中間,寬邊帽歪掛在背上,掃帚抓在胸前,看著騎手們來來往往,臉上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淒苦表情。蘇珊在米蓋爾身上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米蓋爾向來把自己打理得像簇新的大頭針一樣乾淨整潔——今天卻竟然把披肩穿反了。他臉上掛著淚水,當他的頭隨著來來往往的騎手不停轉動,想和他認識的人打招呼的時候,蘇珊卻想起曾經有一次看到,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迎著驛車走過去,幸好被他父親及時拉了回來。但誰會把米蓋爾拉回來呢?蘇珊向他走去,這時,一匹大眼斑點馬向她疾馳而來,和她擦身而過,一個馬鐙撞到了她的屁股,馬尾巴掃了她的前臂一下。她發出了一聲古怪的輕笑。她剛才還在為米蓋爾擔心,自己卻差點被撞倒!真滑稽!這次她小心地看看兩邊,才往前跨了幾步,又退回來,因為有一輛裝貨的四輪馬車,起先還是拖著兩個輪子蹣跚著,現在卻突然向這個角落飛馳過來。她看不見車裡裝的是什麼——車鬥裡的東西用油布蓋著——但她看到米蓋爾向它走去,手裡仍舊抓著掃帚。臺階前的那個小孩又在蘇珊腦中一閃而過,她爆發出一聲警告的叫喊聲。米蓋爾在最後一刻縮了回去,馬車飛快地從他身邊擦過,疾馳穿過庭院,出了拱門,很快就消失了蹤跡。

  米蓋爾的掃帚掉在地上,他用兩隻手捂住臉,跪下來大聲悲傷地祈禱。

  蘇珊注視了他一會兒,嘴裡輕聲地說著什麼。然後飛快地跑向馬廄,根本不再考慮要避開房子的這一邊。她感染了一種病,中午之前,罕佈雷所有人都將受到感染。儘管她成功地給派龍裝上馬鞍(過去總是會有三個馬廄的男孩爭相幫助這位漂亮小姐),但當她用腳跟踢著受驚的馬沖出馬廄時,腦子裡已是一片空白。

  米蓋爾仍舊跪在地上,手伸向明亮的陽光,祈禱著,蘇珊從他身邊飛奔而去,和先前那些騎手一樣,她也對他視而不見。

  2

  她徑直沿著高街騎,使勁用沒裝馬刺的鞋跟拍打派龍的兩側,使馬飛奔起來。各種想法,問題,可能的行動計劃……策馬疾馳時,她的腦子裡容不下任何東西。她只是依稀看到路上有人在四處奔跑,派龍不得不在人群中穿行。她的大腦中惟一意識到的就是他的名字——羅蘭,羅蘭,羅蘭!——這個名字在她腦子裡尖叫迴響。一切都變得顛三倒四。那晚墓地裡的英勇卡一泰特已經分裂了,其中三個成員被關進了監獄,活不久了(如果他們現在還活著的話),剩下的那個迷茫困惑,如同穀倉裡一隻受驚發狂的鳥。

  如果她繼續這樣恐慌下去,事情的結局將會大大不同。不過,當她穿過城市的中心區域,騎馬向城外奔去時,她路過了那棟曾和父親、姑媽一同住過的房子。那個婦人正注視著朝她房子漸漸靠近的騎手。

  蘇珊走近時,門被推開了,從頭到腳裹著黑色衣服的科蒂利亞從門前的走道沖到路上,尖聲叫著,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高興。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她的出現刺穿了蘇珊心中那片驚慌的迷霧……但並不因為她認出了姑媽。

  「蕤!」她驚呼,猛地拉住韁繩,由於用力過猛,馬向後一仰,差點人仰馬翻。那樣的話,它的女主人就可能一命嗚呼了,但派龍還是穩住了後腿,前蹄在空中刨抓,大聲嘶叫著。蘇珊一隻手臂鉤住它的脖子,以免枉送性命。

  科蒂利亞·德爾伽朵穿著她最好的一件黑衣,蕾絲披頭紗巾蓋在頭上,像站在自家客廳一樣站在馬前,毫不在乎離她鼻子只有兩尺之遙、在空中打轉的馬蹄。她的一隻戴手套的手裡拿著一個木盒子。

  蘇珊這才意識到這人不是蕤。不過犯這樣的錯誤並不稀奇。雖然科蒂利亞姑媽不像蕤那麼瘦(至少現在還沒有到蕤那個地步),也比蕤穿得整潔些(除了她髒兮兮的手套——她姑媽為什麼要戴手套呢,蘇珊不明白,且不管手套為什麼那麼髒),但兩人眼中瘋狂的神色可怕得相似。

  「你好,年輕漂亮的小姐!」科蒂利亞姑媽和她打招呼,聲音沙啞惡毒,蘇珊毛骨悚然。科蒂利亞姑媽行了個鞠躬禮,那只拿小盒子的手貼著胸口彎下去。「如此晴朗的秋天,你上哪裡去啊?為什麼那麼急呢?沒有人的懷抱可去了,一個死了,另一個被抓了!」

  科蒂利亞又笑起來,薄薄的嘴唇向後咧開,露出碩大的白牙。幾乎無異于馬的牙齒。她的眼睛在日光下發出炫目的光。

  她瘋了,蘇珊暗自想。可憐的傢伙。可憐的老傢伙。

  「是你讓迪爾伯恩幹的嗎?」科蒂利亞姑媽問。她遛到派龍旁邊,抬頭睜著水亮發光的眼睛盯著蘇珊。「是你指使的,對不對?啊!也許連他用的刀都是你給的,事先你還用嘴唇親吻它,祝它好運呢。你是事件的同謀——為什麼不肯承認?至少你應該承認和那個男孩上過床,我知道有這回事。我注意到那天你坐在窗口時他看你的眼神,還有你看他的眼神!」

  蘇珊說:「如果你想聽事實,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彼此相愛。年末我們會成為夫妻。」

  科蒂利亞伸出一隻戴著髒手套的手,對著藍天揮手,仿佛在向諸神問好。她一邊揮舞手臂,一邊尖叫,帶著勝利和歡快交織的情緒。「她想著要結婚了!嘔……!你無疑還會在婚典祭壇上暢飲祭品的血,難道不會嗎?啊,邪惡的人啊!我為你感到悲哀!」但她非但沒有哀傷哭泣,反而又發出一陣大笑,歡笑的嚎叫直沖雲霄。

  「我們沒有殺人,」蘇珊說,在她腦子裡,在市長家實施謀殺和給法僧的手下設下圈套完全是兩碼事,兩者涇渭分明。「他沒有殺人。這絕對是你的朋友喬納斯所為。一切都是他的計謀,醜惡的陰謀。」

  科蒂利亞把手插入懷中的盒子,蘇珊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她的手套那麼髒了:她一直在挖煤爐。

  「我用灰燼詛咒你!」科蒂利亞大嚷道,抓出一團沙子般的黑色粉塵,撒在蘇珊的腿上和牽著派龍的手上。「我詛咒你永遠待在黑暗中,你們倆!祝你們在那裡幸福,你們這兩個背信棄義的傢伙!你們這兩個殺人犯!騙子!私通犯!我跟你斷絕關係!」

  每喊一句,科蒂利亞·德爾伽朵就撒出一把灰。她每喊一句,蘇珊的頭腦就變得愈加清醒冷靜。她不動聲色,任由姑媽攻擊她;派龍覺察到粉塵像雨點一樣撒到它身上,就企圖躲開,但蘇珊把它拉住了。現在,他們身邊圍了一圈看客,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古老的親緣棄絕儀式(錫彌是其中一個,他瞪大了眼睛,嘴唇顫抖),但蘇珊根本沒留心逐漸聚起的人群。她已經回過神來,想好該怎麼做了,為此,她覺得應該感謝姑媽。

  「我寬恕你,姑媽。」她說。

  一盒煤灰基本上撒光了。盒子從科蒂利亞的手裡滾下來,好像蘇珊打了她一巴掌似的。「什麼?」她喃喃道。「你說什麼?」

  「寬恕你對你哥哥、我父親的所作所為,」蘇珊說。「你是謀害我父親的一分子,但我寬恕你。」

  蘇珊把手在腿上蹭了一下,然後彎下身子,伸出手。姑媽還沒反應過來,蘇珊就已經把煤灰抹在她半邊面頰上,看上去像一道又寬又暗的傷疤。「留著它,」她說。「想洗掉也沒關係。反正洗不洗都一樣。它會一直留在你心上。」她停頓了一下。「我想你的心早就是黑的了。再見。」

  「你想去哪裡?」科蒂利亞姑媽邊說邊用一隻戴手套的手笨拙地擦著臉上的煤灰。她想撲上去抓派龍的韁繩,卻絆到了地上的盒子,差點跌倒。是蘇珊向姑媽彎下身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沒摔倒。科蒂利亞用力把她推開,好像抓著她的是一條毒蛇。「不能去找他!你現在不能去他那裡,你這個傻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