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
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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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看看她!」德佩普委屈得幾乎嗚咽起來。「你看看她啊,艾爾德來得!」 他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那黑衣服裡的東西似乎掛了根腐爛化膿的死蛇在脖子上當項鍊。她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得儼然像一具活骷髏。她的瘦頭顱上只剩下稀落的幾簇頭髮;其餘的都脫落了。她的臉頰和眉毛上滿是瘡,嘴巴左邊還有一個像是蜘蛛咬過的疤。喬納斯認為嘴邊的疤可能是壞血病引起的腫塊;不過他才不管是什麼呢。他關心的是那垂死的女人用顫抖的長爪子高高舉著的玻璃球。 11 陽光讓蕤覺得眼花,沒有看清指著她的槍;當她眼睛適應過來的時候,德佩普已經把槍收好了。她看著眼前的一排人——戴眼鏡的紅發人,一個穿斗篷的人,還有白髮蒼蒼的老喬納斯——然後發出含混嘶啞的笑聲。她怕他們嗎,這群強壯兇殘的靈柩獵手?她覺得確實有點怕,但看在諸神分上,有必要嗎?他們不過是男人,僅此而已,她一生都在對付像他們這種東西。唉,他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主宰,好吧——中世界沒有人會因忘記他母親的臉而受到譴責——但事實上,他們是一群可憐蟲,會為一首悲傷的歌感動涕零,一對裸露的乳房就可以讓他們骨頭酥軟;正因為他們過分自信,認為自己強壯,堅韌,英明,他們反倒更容易被駕馭利用。 玻璃球幽暗無光。雖然她恨透了那樣,但她的腦子卻清醒過來了。 「喬納斯!」她喊道。「艾爾德來得·喬納斯!」 「我在這兒,老媽媽,」他說。「祝天長夜爽。」 「不用客套了,沒時間。」她往前走了四步,仍把球高舉在頭上。她身邊,一塊灰白的石頭從雜草叢生的地上突出來。她看了一眼石頭,又看著喬納斯。其中的含意雖未直說,卻明白無誤。 「你想要什麼?」喬納斯問。 「玻璃球變黑了,」她答道。「我保管它的時候,它一直都是光芒四射的——即使我看不清裡面顯現出來的東西,我也知道它是充滿活力的,明亮地閃著粉紅色的光——但就在你們聲音響起的那一刹那,它變黑了。它不想跟你們走。」 「不管怎麼樣,我是奉命來取這個玩意的。」喬納斯的語調變得很溫和。 那不是他在床上和克拉爾私語的口氣,但也差不多了。「想一想吧,你就會理解我的處境了。法僧要收回玻璃球,而明年魔月升起時,他將是中世界最強大的人物,我怎麼敢違抗他呢?要是我空手而歸,告訴他蕤拒絕把玻璃球交給我,他會要了我的命。」 「如果你告訴他,我當著你這張又醜又老的臉把它砸爛了,你也會被殺的。」蕤說。她和喬納斯站得很近,喬納斯看得出她已經病人膏肓了。在她僅剩的幾簇頭髮上,可憐的玻璃球來回抖動著。她快拿不住了。最多還能支撐一分鐘。喬納斯感覺額頭在冒汗。 「對啊,老媽媽。但是,你知道嗎,如果可以選擇死法,我會讓牽連我的人一起死。那個人就是你,親愛的。」 她又呱呱笑了起來——如果那嘶啞的斷裂聲也能被叫做笑聲的話——讚賞地點點頭。「我死了對法僧來說不會有任何好處,」她說。「玻璃球找到了它的主人——所以聽到你們的聲音它就暗下去了。」 喬納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認為這個玻璃球是屬他們的。他想趁眉毛上的汗水還沒有流進眼睛前趕快擦掉,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手穩穩地握著馬鞍的前橋。他不敢與德佩普和雷諾茲對視,只是希望他們站在一邊別插手。蕤的身體和心理都處於一種搖擺不定的狀態;最輕微的舉動都會使她摔倒。 「它找到了主人,是嗎?」他認為他想出了一個法子,如果走運的話,就可以走出這個僵局。可能對她來說也是走運的。「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帶我一起走。」她的臉被可怕的貪婪扭做一團;看上去像個想打噴嚏的死屍。她沒有意識到她快死了,喬納斯暗暗思忖。謝天謝地。「帶上球,也帶上我。我要和你們一起見法僧。我會成為他的先知,只要有我為他解讀玻璃球,我們的勢力將無人可擋。帶我一起走!」 「好吧,」喬納斯說。這正是他所期望的。「但我無權幫法僧做決定,這你是知道的。」 「對。」 「那就這麼定了。現在把球給我。如果你願意,我會把球交還給你,由你來看管。不過我先得檢查一下它是否完好無損。」 她慢慢放下玻璃球。喬納斯覺得,即使她把球抱在懷裡也未必安全,但他還是微微松了一口氣。她曳著步子挪向他,他得控制住馬,不讓它因受驚而跑開。 他在馬上彎下身子,伸出手去接玻璃球。她抬頭看著他,皺巴巴的眼皮下,那雙老眼依然精明狡猾。一隻眼睛居然還眨了眨,使了個陰險的眼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喬納斯。『我要拿到玻璃球,然後拔槍殺了她,有什麼損害呢?』我說得對嗎?但當然會有損害,對你和你的同伴都有。殺了我,玻璃球就再也不會為法僧閃耀。可能某一天,它會為某個人重新恢復光華;但絕不是他……如果你帶著他心愛的玩意回去,結果他發現它壞了,他會留你一條命嗎?」 喬納斯已經想到這一點了。「我們做一個交易,老媽媽。你和玻璃球一起去西部……除非你某晚死在路上。請原諒我這麼說,但你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不太好。」 她尖聲笑道:「我的身子骨比看起來的要好,啊,是的!我的生命鐘到停轉還得等上好幾年呢!」 我想,這點你估計錯了,老媽媽,喬納斯暗想。但他一言未發,伸出手去接玻璃球。 但她還是抓著玻璃球不放。雖然他們已經達成約定,可她最終還是沒法說服自己鬆手。貪婪就像月光穿透霧氣那樣在她眼睛裡閃爍。 喬納斯很有耐心地伸著手,什麼也不說,等待她轉變想法,接受現實——如果鬆手,她還有機會。如果她一意孤行,占著不放,很可能這個荒草叢生的院子裡的所有人都活不長了。 隨著一聲遺憾的歎息,蕤終於把玻璃球交到他手上。在球從她手裡遞進他手裡的那一瞬間,一絲粉紅的光輝在玻璃球深處搏動起來。喬納斯的頭開始震顫抽痛……強烈的欲望在他的睾丸裡擰轉著。 他聽到德佩普和雷諾茲揮了一下手槍,但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 「放回去。」喬納斯說。 「但是——」雷諾茲一臉疑惑。 「他們以為你只是在騙蕤,」老女人說著,高聲大笑。「幸好負責的是你,而不是他們,喬納斯……可能你知道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是的,他對玻璃球略有所知——他手中這個光滑閃光的玩意到底有多危險。如果它想的話,它可以在一眨眼的功夫讓他著魔。一個月以後,他就會像這個女巫一樣:憔悴消瘦,遍身創傷,對周遭的事物不聞不問。 「把你們手裡的傢伙放好!」他吼道。 雷諾茲和德佩普交換了一下眼神,重新把槍插回槍套。 「這玩意外面有個袋子,」喬納斯說。「盒子裡的一個束繩的袋子。把它拿來。」 「對,是有個袋子,」蕤陰沉地笑著說。「但如果玻璃球想讓你著迷,有袋子也不管用。你別白費心思了,袋子擋不住玻璃球的力量。」她轉身審視起另外兩個人,視線停在雷諾茲身上。「我的貨棚裡有一輛手推車,還有一對用來拉車的很棒的灰山羊。」她對雷諾茲說,可眼睛時不時地回過去看玻璃球,喬納斯注意到了……因為現在他自己那雙該死的眼睛也想盯著它看。 「你不能給我下命令,」雷諾茲說。 「對,但我可以,」喬納斯說。他的眼神落到玻璃球上,既渴望又害怕看到球內部閃亮的粉色光芒,仿佛有生命似的。一切消失了。冰冷陰暗。他把視線拽了起來,看著雷諾茲。「把手推車拉出來。」 12 還沒走進貨棚松垮的門,雷諾茲就聽到蒼蠅嗡嗡飛旋,立刻猜到蕤的山羊已經斷了氣。它們全身浮腫地躺在圍欄裡,四肢朝天,瞳孔上蠕動著蛆。 真不知蕤最後一次喂它們是什麼時候,根據氣味,雷諾茲估計它們死了至少一星期了。 忙著看玻璃球,什麼事都懶得管了,他心想。還有,她為什麼把一條死蛇繞在脖子裡呢?「不過我也不想知道。」他把頸巾拉起來,咕噥道。目前他惟一想的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查看了一下手推車,車子被漆成黑色,上面畫滿了金色的神秘圖案。 在雷諾茲看來,它就像一輛藥品展示車;也有點像靈車。他抓住手柄,飛快地把它拉出了貨棚。看在上帝的分上,德佩普可以接手下面的活。用馬套住推車,把那臭烘烘的女人拖到……哪裡?誰知道?艾爾德來得知道,也許吧。 蕤踉蹌著從她的小屋裡拿出束繩的袋子,他們把玻璃球帶來的時候就是裝在這個袋子裡的。當雷諾茲發問的時候,她停住步子,直起頭,聽他說話。 喬納斯考慮了一下,然後說:「我想,還是先到海濱區吧。對,這樣對她和這個玻璃小玩意都比較合適,直到明天結束。」 「硪,海濱區,我還沒去過那裡呢。」蕤說著,又開始挪動步子。當她走到喬納斯的馬邊時(那匹馬極力想躲開她),她張開袋子。喬納斯遲疑了一下,把球放了進去。袋子底部鼓得圓滾滾的,整個袋子看上去就像一滴眼淚。 蕤面帶狡猾的微笑。「也許我們會遇到托林。如果碰到他,我會讓他看看『好人,的這個寶貝裡的東西,他肯定會很感興趣的。」 「如果你遇到他,」喬納斯邊說,邊下馬幫德佩普把馬和黑色推車拴起來,「那將是在一個無需魔力就能遠視的地方。」 她皺著眉頭看著他,隨後狡猾的微笑又慢慢爬上臉來。「哦,我想我們的市長肯定是遇到事故了!」 「有可能。」喬納斯表示贊同。 蕤先是咯咯笑著,不久又放聲大笑。他們拖著車出了院子時她還沒笑夠,繼續狂笑不止地坐在畫著神秘飾紋的黑色小推車裡,好像黑暗王國的女王坐在她的御座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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