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是的。而且和你一起。」她用一個肘子撐起身體,轉身看著他。光線從破敗的屋頂鑽進來,在她臉上形成斑駁的影子。「羅蘭,我愛你。」她吻著他……接著就哭了起來。

  他關切地抱住她。「怎麼了?蘇珊,是什麼讓你難過?」

  「我不知道,」她說,哭得更加厲害了。「我所知道的就是在我心裡有一塊陰影。」她含淚看著他,淚水還在不住地往下掉。「你不會離開我的,是嗎,親愛的?你不會棄蘇珊而去的,對嗎?」

  「不會。」

  「我把一切都給了你,一切。我的童貞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但儘管有熊皮,羅蘭還是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屋外的風——剛才那一刻還是如此令人愜意——現在聽起來卻像野獸的喘息。「不會的,我發誓。」

  「但我還是害怕。我害怕。」

  「不要害怕,」他語調緩慢,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他突然間覺得所有不想說出口的話一股腦兒想要湧出他的嘴巴。我們離開這裡,蘇珊——不是在後天,不是在收割日,而是現在,就在這一分鐘。穿好衣服,我們要隨風而去;我們要往南方騎,不再回頭。我們會————永遠飽受精神的折磨。

  那將是他們的結局。腦子裡永遠縈繞著阿蘭和庫斯伯特的面孔,縈繞著所有可能在沙維德山脈喪身的人們,他們慘死在秘密武器之下;更可怕的是,死者父親們的臉會纏著他們,一生一世都會。即使到了南極也逃脫不了那些面孔的糾纏。

  「後天你要做的就是在午飯時表示身體不適。」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把所有的細節都仔細回顧過了,但現在,由於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來,他一時找不出其他話可說。「回到你的房間,接著離開那裡,就像那晚你逃出來到墓地跟我們碰頭那樣。躲起來,三點鐘一到,你就騎馬到這兒來。掀開那個角落的毛皮。如果我的槍不在那裡——會的,我發誓,會是這樣——那就表示一切順利。你就騎馬來和我們會合。到大峽￿上方來,就是我們跟你說過的那個地方。我們要——」

  『「好的,那些我都知道了,但我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她看著他,撫摸他的臉頰。「我擔心我們倆,羅蘭,不知道為什麼。」

  「一切都會好的,」他說。「卡——」

  「不要跟我說卡!」她高聲說。「啊,不要!卡像一陣風,我父親這麼說的,它帶走它要的東西,毫不顧忌任何人的懇求。貪婪的卡,我是多麼的恨它!」

  「蘇珊——」

  「不,不要再說了。」她躺下去,把熊皮推到膝蓋處,露出了身體。為了這個身體,那些遠比哈特·托林高貴的男人們也會甘願放棄王國。珠子般的串串陽光像雨水似的滾落到她赤裸的皮膚上。她向他伸出了手臂。散落在肩頭的秀髮和臉上憂傷的表情使她顯得無限迷人,羅蘭從來沒有看到她像此刻那麼美麗。後來,他終於想到了:她知道結局。她預感到了結局。

  「不要再說了,」她說。「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愛我,那就愛我吧。」

  最後一次,羅蘭滿足了蘇珊。他們一起翻滾著,肌膚相親,呼吸相合;屋外,狂風像海嘯般向西咆哮著。

  12

  晚上,魔月猙獰的笑容升上了天空,科蒂利亞手捧一摞衣服從房裡出來,緩緩穿過草坪,來到院子裡,繞過下午掃成一堆的落葉。她把衣服扔在稻草人的撐杆前,然後著了迷似的凝視著正在升起的月亮:魔月心照不宣地眨眨眼,露出兇殘的笑,射出如骨頭般銀白色的光芒,仿佛紫色絲綢上的一顆白紐扣。

  科蒂利亞和魔月相視而笑。後來,她終於回過神來,往前走了幾步,把稻草人從竿子上拔了下來。稻草人的頭軟綿綿地倒在她肩頭,就像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漢連跳舞都站不穩時無力低垂的頭。它的紅手懸空搖擺著。

  她扒下了稻草人的衣服,露出裡面鼓鼓囊囊的人形東西。稻草人原本穿著她死去哥哥留下的衣服。她取出從房裡帶出來的衣服,放到月光下——一件紅色絲質騎裝襯衫,市長托林送給年輕漂亮小姐的一件禮物,但她從來沒穿過。妓女衣服,她是這麼叫那些衣服的。那稱呼把科蒂利亞·德爾伽朵變成了什麼呢?枉費她一直照顧她,即便是在她那頑固不化的父親堅決要和弗蘭·倫吉爾、約翰·克羅伊登那群人作對之後。而她得到了什麼?被自己的侄女當作了青樓老鴇。

  這個想法又讓她想起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和克拉爾·托林,當樓下蹩腳的鋼琴彈奏著「紅色波普」的時候,喬納斯和托林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

  科蒂利亞像狗一樣呻吟了一聲。

  她把絲襯衫猛地往稻草人頭上套下去,又給它穿上蘇珊的側騎裙,接著是她的一雙拖鞋。最後,用蘇珊的無邊帽換下了寬邊草帽。

  幹淨利落!稻草人頃刻間變成了稻草姑娘。

  「而且是個被捉姦在床的稻草姑,」她喃喃低語。「我知道,哦,是的,我知道。我可不是三歲小孩。」

  她把稻草人從院子裡搬到草坪上,放在那堆落葉邊上。她抓起一些葉子,塞進騎馬衫裡,做出微微隆起的胸脯。完成之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火柴,點著。

  這時風停了,仿佛在殷切地配合她。科蒂利亞把點燃的火柴湊到幹樹葉上,不一會兒,整堆落葉都燒了起來。她撿起稻草姑娘抱在手裡,站在火堆前。她沒有聽到城裡劈里啪啦的鞭炮聲,沒有聽到翡翠之心裡蒸汽機的喘息聲,也沒有聽到流浪樂隊在低市里的演奏聲。一片燃著的樹葉被風卷起,打著旋掠過她的頭髮邊,差點把她的頭髮燒著,而她似乎也沒有察覺。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茫然。

  見火旺起來了,她走近幾步,把稻草人扔了進去。明亮的桔色火焰吞沒了稻草人;火星和燒著的葉子打著旋向上飛去。

  「燒啊!」科蒂利亞大吼一聲。火光把她臉上的淚水映得像血一樣。「殺人樹!啊,盡情地燒吧!」

  騎衫裡的東西燒著了,稻草人的臉已燒得炭黑,它的紅手火光粼粼,斜視的白眼也變成了黑色。無邊帽騰起一陣火焰,火光搖曳;火勢蔓延到了整張臉上。

  科蒂利亞站著觀望,拳頭一松一合,根本不在意濺到身上的火星,也不在意燃燒的葉子飄向房子。就算房子著了火,她也很可能視而不見。

  她一直守在火堆旁,直到穿著她侄女衣裝的稻草人化做一團灰,散在更大一堆燃剩的灰燼上。隨後,像生了鏽的機器人似的,她慢慢走進房裡,躺倒在沙發上,如死屍般沉睡過去。

  13

  收割節前一天,淩晨三點十五分,斯坦利·魯伊茲認為終於可以關門休息了。最後一支曲子二十分鐘前停止了——席伯比流浪樂隊還多演奏了一個小時左右,現在他正把臉埋在地上的木屑裡打鼾。托林小姐在樓上,大靈柩獵手不見蹤跡;斯坦利覺得他們今晚是去了海濱區。他猜想他們說不定在幹什麼不光彩的勾當,但當然了,他並不能確定。他抬頭看了看小頑皮呆滯迷離的神色,「我也不想知道,老朋友,」他說。「我現在惟一想要的就是好好睡上九個小時——明天將迎來真正的歡宴,他們要鬧到破曉才會離開.所以——」

  房子後面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刺耳的尖叫聲。斯坦利往後縮了幾步,砰的一聲撞到吧臺上。鋼琴邊,席伯微微仰起頭,嘴裡嘟噥著:「怎麼回事?」

  然後頭又砰的一聲砸在地上了。

  斯坦利根本不想去弄清尖叫聲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不過他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聽起來像是老潑婦快馬佩蒂的聲音。「我真想把你這個老蕩婦踢出城去。」他暗自說道,然後彎下腰往吧台下摸去。下面有兩根結實的白蠟木棍,一根叫安定棍,另一根叫殺人魔。安定是一根帶樹瘤的光滑木棍,只需用它在鬧事傢伙頭上恰到好處的位置輕敲一下,就保管那人會昏迷上兩個小時。

  他考慮了一下,拿了另一根木棍。它比安定棍短一些,頂端更寬一些,裝著釘子。

  斯坦利向酒吧後面走去,出了門,穿過一間陰暗的庫房,庫房裡堆滿酒桶,散發出格拉夫和威士忌的味道。庫房後面是一扇通往後院的門。斯坦利來到那扇門邊,深深吸了口氣,把門打開。他本以為佩蒂會再發出一聲令人腦子都要爆裂的尖叫,可是除了風的呼嘯聲以外,什麼動靜也沒有。

  可能你很走運,她已經被殺掉了,斯坦利暗自設想。他打開門,後退幾步,同時舉起釘頭木棍。

  佩蒂並沒有死。這個妓女身穿褪了色的長襯裙(你也可以說這是佩蒂的職業裝),站在去後面廁所的小路上,兩手緊緊抓在一起,放在隆起的胸部和乾癟下垂的脖子之間。她抬頭望著天空。

  「怎麼了?」斯坦利問著,趕快跑到她身邊。「你這一嚇,讓我折壽十年。」

  「月亮,斯坦利!」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哦,快看月亮!」

  他仰頭看去,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怦怦直跳,但是他還是故作鎮定地說:「走吧,佩蒂,那只不過是塵埃。理智點,親愛的,你也知道,過去這些天風都是怎麼吹的,不下雨,上面的東西就沒有被沖走。是灰塵,沒什麼特別的。」

  但是,那怎麼看都不像灰塵。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佩蒂悄聲說。

  在他們頭頂,魔月咧嘴而笑,一隻眼睛透過流動著的血簾一眨一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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