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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第06章 年結時分

  1

  到眉脊泗年末的時候了,這在中世界的中部被稱為年結。這個說法可能早在一千年前……或者一萬年、一百萬年前就有了。誰也不確定;世界已經轉換,時間變得越來越古怪。在眉脊泗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時間是水面上的臉龐。」

  田裡,男人和女人們帶著手套,穿著最厚重的瑟拉佩長披肩正在收最後一批土豆;這個時節,風從東往西吹,風力很大,寒冷的空氣中還時常摻雜著鹹味——眼淚的味道。許多農民在興高采烈地收割最後一排莊稼,談著他們接下來在收割節要做的事和要玩的惡作劇,但他們還是從風中感受到了秋天亙古不變的悲涼;又一年將逝去。時間像小溪中的流水似的從他們身邊流淌而過,儘管沒人提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果園裡,嬉笑的年輕人(在這種風還不算太大的日子,最後的採摘任務總是他們包下的)正興致勃勃地採摘最後一批長在高處的蘋果.他們爬上爬下,活像烏鴉巢窩的哨兵。他們頭頂的天空,湛藍無雲,一群天鵝唱著告別曲往南飛去。

  小漁船被拉上岸;船主正哼著小曲用油漆修復船體上刮壞的地方;即使在習習寒風中他們也總是赤裸著上半身幹活的。他們邊幹活邊哼唱著耳熟能詳的老歌——我是蔚藍海洋上的大丈夫,我嘹望一切,嘹望一切,我是領地的男子漢,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啊!我是湛藍海灣的大丈夫,我所說的一切,所說的一切,我等候,直到滿載而回,所說的一切都美好——啊!——有時候,人們把一小桶格拉夫從一個碼頭拋遞到另一個碼頭。海灣上現在只剩下大船,它們慢吞吞沿海繞著一個個大圈子,撒下的網就在圈中,這些船就像牧羊犬繞著一群羊慢慢轉悠。中午,海灣蕩漾著深秋豔陽的漣漪,船上的人盤腿而坐,吃著午餐,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們的——啊……至少在秋天陰沉的大風席捲到這塊土地,帶來狂風冰雹雨雪之前,一切都是他們的。

  快結束了,快到年結時分了。

  罕佈雷的街道上,收割節彩燈開始在晚間閃耀,稻草人的手都被漆成了紅色。收割節符咒隨處可見;雖然女人們經常在街上和集市上親吻和接受親吻——常常是她們不認識的男人——性生活卻基本上全部停止了。性的活力將在收割日晚上(你也許會說,隨著砰的一聲)重新恢復。其結果就是,第二年的滿土時分,會有很多嬰兒出生。

  鮫坡上,馬兒狂野地疾馳,好像明白(很可能它們是明白的)自由的日子快到盡頭了。狂風怒吼時,它們沖下坡,面向西方站著,背對著冬天。農場上,門廊帳已被取下,重新裝上了百葉窗。在大牧場的廚房和小一點的農家廚房裡,沒有人會提前享用收割節的吻,更沒有人會想到性。這是休養積蓄的時候。拂曉之前,廚房裡已是炊煙嫋嫋,熱氣沸騰,一直要忙活到黃昏後。

  空氣中混合著蘋果、甜菜、豆莢、尖根和肉絲的味道。女人們整天不停地忙活,然後拖著渾身的倦怠爬上床,一躺到床上就像死屍一樣,一動不動地昏睡到第二天清晨,天濛濛亮的時候又爬起來,回到廚房。

  樹葉在小城的院子裡焚燒;隨著時間的流逝,月亮中魔鬼的臉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多的紅手稻草人被扔到篝火堆上。田野裡,玉米梗像火把似的燃燒著,有時候稻草人和它們放在一起被燒掉,它們的紅手掌和白色斜視的眼睛在火中皺成一團。人們團團圍立在火堆邊,什麼話也不說,神色莊重。儘管他們心裡明白焚燒稻草人到底能夠撫平多少舊事,勸慰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靈,但他們不會說出口。時不時其中有一個人會壓著嗓子,低聲念三個字:殺人樹。

  他們在總結,結算,結束這一年。

  街上到處響著鞭炮聲一一時而響起重重的「砰啪」聲,嚇得拖貨車的馬驚跳起來——還回蕩著孩子們的歡笑聲。百貨店的陽臺上,街對面的旅者之家裡,人們交換著親吻——有的用濕潤微張的雙唇相吻,還伴著舌頭甜蜜的交纏;但克拉爾·托林手下的妓女們卻覺得乏味(就像格特.莫金斯之流對自己的形容——「悶得像棉花一樣」)。這個星期她們無事可做。

  這不是一年真正結束的時候,到了那時,眉脊泗家家都要生火,到處都跳著穀倉舞,一直歡騰到城的盡頭。但從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真正的年末,殺人樹。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從站在酒吧小頑皮下面的斯坦利·魯伊茲到最遠處惡草原上弗朗·倫吉爾的牧人,人人都知道。明媚的空氣中有一種呼喚,是由來已久的對異度空間的嚮往,是內心陣陣像風一般哀鳴的孤寂。

  但今年遠不止這些:空氣中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對勁。那些一生中從來沒有做過噩夢的人們在年結這一周總會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平日自認為脾氣溫和的男人們會不由自主地陷入鬥毆,甚至自己挑起事端;平日裡對生活心存不滿的男孩們過去都只是設想著逃跑,今年他們卻付諸行動,而且大多在外露宿了第一晚的孩子並沒有改變主意,乖乖回家。

  有一種感覺——難以表達,但又確確實實在那裡一仿佛今年這個時節,有事情出了差錯。這是年結時分,也是安寧將要結束的時候。因為在這裡,在風平浪靜的外世界領地眉脊泗,中世界的最後一場大衝突即將爆發;血肉橫流將從這裡開始。兩年裡,過去的世界將被夷為平地,一掃而空。鬥爭將從這裡開始。在開滿玫瑰的曠野上,黑暗塔發出野獸般的呼嘯聲。時間是水面上的臉龐。

  2

  克拉爾·托林從海景旅館出來,沿著高街往前走,這時她看見錫彌牽著卡布裡裘斯正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嘴裡還哼著《無憂之愛》,音調響亮而甜美。他步子挪得很慢;卡布裡裘斯背上的桶只有他不久前帶到庫斯去的一半大。

  克拉爾高興地向那個勤勞能幹的男孩招手致意。她有理由感到愉快;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對年末的禁欲沒什麼概念。對一個拖著一條壞腿的男人來說,他的創造力十分豐富。

  「錫彌!」她招呼道。「你要去哪兒?海濱區?」

  「嗯,」錫彌說,「我把他們要的格拉夫送過去。人們都來慶祝收割節了,啊,有許多人呢。大家經常跳舞,跳得渾身發熱,然後用格拉夫給自己降溫!你看上去真漂亮,托林小姐,您的面頰泛著紅暈。」

  「啊!錫彌,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她對他燦爛地笑著。」「快走吧,你這個馬屁精——別耽誤了。」

  「哦,那我走了。」

  克拉爾微笑著看他離開。剛才錫彌說,大家經常跳舞,跳得渾身發熱。

  關於跳舞,克拉爾所知不多,不過她相信今年的收割節將會熱火朝天,絕對熱火。

  3

  米蓋爾在海濱區的拱道處碰見了錫彌,用看下人時那種高傲輕蔑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然後拔開了一個酒桶的軟木塞,接著拔開第二個。看第一桶時,他只是把鼻子湊近桶口聞了聞;對第二桶,他把大拇指伸進桶裡,仔細地吮吸著味道。他佈滿皺紋的臉龐深深內陷,沒有牙的嘴巴挪動著,看上去就像個長著鬍鬚的老嬰兒。

  「味道不錯吧?」錫彌問。「像肉汁一樣香吧?親愛的老米蓋爾,你在這兒待了有一千年了吧。」

  米蓋爾仍在吮吸他的拇指,用一種酸不溜秋的眼神看了看錫彌。「還不錯,還不錯,傻瓜。」

  錫彌牽著騾子往廚房走去。這裡的海風感覺有些寒冷刺骨。他向廚房裡的女人們招手,但沒人向他回禮;好像她們根本沒看見他。那個碩大的爐子上,每一個灶孔都放著鍋,鍋裡正在煮東西,女人們——穿著寬鬆長袖棉外套,頭髮用鮮亮的布巾紮起——來回忙碌著,看上去就像在霧裡穿行的幽靈。

  錫彌從卡布裡裘斯背上卸下一個桶,然後卸第二個。他使著勁,哼唧哼唧地把兩桶酒搬到後門邊的大橡木桶那裡,然後打開橡木桶的塞子,彎下腰,陳年格拉夫濃烈的味道立即使他向後退去,眼睛差點被辣出眼淚。

  「喲!」他喊著,舉起了第一個酒桶。「桶裡的酒味就足以醉倒人了!」

  他把酒桶裡新鮮的格拉夫倒進去,小心翼翼,滴酒不撒。清空兩個酒桶後,橡木桶就已經加得滿滿的了。那樣算是準備得充分了,因為在收割日當晚,格拉夫會像清水一樣從廚房的酒龍頭裡流出。

  他把空桶放回騾子背上的貨架裡,又朝廚房看了一眼,確保自己沒有被看見(確實沒人看到他;克拉爾傻乎乎的送酒工在那天早上是大家最不放在心上的),他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牽著卡布裡裘斯順著一條小徑朝海濱區的貯藏庫走去。

  那兒共有三個貨棚排成一列,每個貨棚前都坐著一個紅手稻草人。他們好像在監視著錫彌,他因此慌亂地哆嗦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去見瘋癲老女人蕤時的情景。她確實可怕。而眼前這些只不過是一團團塞滿稻草的破布團。

  「蘇珊?」他輕聲叫喚。「你在嗎?」

  當中那個貨棚的門半開著,現在又打開了一點。「進來!」她同樣輕聲回道。「帶上騾子!快!」

  他牽著卡布裡裘斯進了滿是稻草、豆莢和食物氣味的貨棚……還有別的氣味,刺鼻的味道。是爆竹,他思忖著。還有煙花。

  蘇珊整整一個上午都花在收割節最後的裝扮準備上了,她身上裹著薄絲長袍,腳蹬一雙大皮靴,頭上紮著鮮豔的藍色和紅色卷紙。

  錫彌竊笑起來。「蘇珊,帕特的女兒,你看起來真有趣。我覺得你這樣子真逗。」

  「行啦,我現在是畫家要畫的一幅畫,」蘇珊心不在焉地說。「我們得抓緊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後,他們可能會發覺我不見了。要是那個老色鬼來找我,時間還要短……趕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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