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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13

  當煤氣噴出的火焰猛地在他們面前一撲的時候,威爾從牙縫中罵了一句(自從父親去世後,蘇珊還沒聽過這樣罵人的呢),空著的那只手隨即伸向了腰間。

  「放鬆點!只是一根蠟燭!煤氣管道!」

  他漸漸放鬆了下來。「他們還在用,對不對啊?」

  「對啊。好讓一些機器運轉起來——都是些比玩具大不了多少的機器。

  主要用途是制冰。」

  「我拜訪治安官那天看見過冰。」

  所以,當火苗再次閃耀的時候——明亮的黃色,中心是藍色的——他沒有吃驚。他興味索然地看著後面那三個被罕佈雷老百姓稱為「蠟燭」的煤氣罐。附近放著一堆生了鏽的小儲氣罐。

  「你以前看見過這些?」她問道。

  他點點頭。

  「內領地一定是很奇妙的地方。」蘇珊說。

  「我已經開始覺得,外弧是更加奇特的地方了,」他說著慢慢轉過身來。

  他伸出手指著某個地方。「你們在那兒造什麼東西呢?是中古先人留下來的?」

  「對啊。」

  西特果東邊,地面突然向下傾斜,出現了一個長滿灌木的斜坡,中間有一條小路——月光下,這條小路像頭髮中間的分道一樣清晰明顯。斜坡底部不遠的地方是一個被碎石包圍的建築。地上都是碎石屑,肯定是倒塌的大煙囪的殘屑——這從一個僅存未倒的煙囪可以判斷出來。不管中古先人都做了些什麼,他們可真是弄了不少煙出來。

  「當我父親還是孩子的時候,這裡有很多有用的東西,」她說。「紙,還有——甚至有些能存墨水的筆現在還能用……起碼短期內還能用。如果你用力甩的話。」她指向建築物的左邊,那裡有一個碎石鋪成的廣場,還有一些生銹的大傢伙,那是中古先人使用的不用馬的古怪出行工具。「以前,這裡有些像煤氣罐一樣的東西,但是要大得多。它們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銀色罐頭盒,而且不像別的東西那樣會生銹。我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哪裡去了,說不定有人拖走裝水去了。但換做是我的話,我決不會那麼做。就算那些罐子沒有污染,感覺也是不吉利的。」

  她抬起臉看著威爾,威爾在月光中吻了她一下。

  「哦,威爾。這對你來說真是不幸啊。」

  「對我們倆來說都是不幸,」他們四目相接,長久地對視著,那純潔而飽含痛苦的眼神是只有孩子們才會有的。最後他們把目光從彼此的臉上移開,手牽著手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更加害怕什麼——是那些仍在噴油的井架,還是那幾十個已經悄無聲息的井架。她惟一確定的是,如果沒有一個朋友在近旁的話,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讓她留在那裡。抽油泵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偶爾還會有一個圓筒尖叫一聲,就像人被捅了一刀一樣;每隔一會兒,那些「蠟燭」就會往外噴火,就像龍在呼吸,火光把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前。蘇珊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夜鷹的兩聲嗚叫,但什麼都沒聽到。

  他們來到了一條比較寬的小道邊——以前肯定是條用做日常維護的路——這條小道把油田一分為二。一根接口處生銹的鋼管沿著這條油田中心的路延伸下去。鋼管躺在深深的水泥槽中,只有生銹的上半部露出地面。

  「這是什麼?」他問道。

  「這根管子是用來把油輸送到那邊的建築物去的,我想。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幹了好些年了。」

  他單膝跪地,小心地把手伸到水泥槽和生銹的管道之間。蘇珊緊張地看著他,咬著嘴唇,免得說出什麼聽上去怯懦和女孩子氣的話來:要是那黑洞洞的地方有蜘蛛怎麼辦?他的手會被卡住嗎?萬一卡住了怎麼辦?已經不可能碰到後面那種情況了,她看見他順利地把手抽了回來。滿手都是黑色的油膩。

  「幹了好些年了?」他微微笑了笑,問道。

  她只是搖搖頭,滿臉困惑的樣子。

  14

  他們沿著管道走,一直走到一扇生銹的大門前,這扇門擋住了去路。這根管道(甚至在暗淡的月色下,她現在也能看到油從管道的接口處滲出來)從門下鑽了過去;他們則從門上翻了過去。蘇珊覺得,在幫她翻越鐵門時,威爾的雙手可是有點太熱情了,但每一次的接觸都讓她很開心。如果他再不停下來,我的頭就要像「蠟燭」一樣噴火了,她想,忍不住笑出聲來。

  「蘇珊?」

  「沒什麼,威爾,只是有點緊張而已。」

  翻過鐵門之後,他們之間又是一個長長的目光相接。然後,他們一同向斜坡下走去。路上,蘇珊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許多松樹低矮的樹枝都被砍掉了。斧子砍過的痕跡和凝固的松脂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而且都是新痕。

  她把這個指給威爾看,而他只是點點頭,一言未發。

  斜坡底部,管子鑽出地面,旁邊堆了幾個生銹的儲氣罐;鑽出地面後的管道還有七十碼長,一直延伸到一個廢棄建築物前面,然後在一片戰場般的廢墟中戛然而止。管道的末端,地面上出現了一個淺湖,裡面全是粘糊糊的油。這個湖的形成肯定有些時日了,因為蘇珊在湖面上看到了數不清的死鳥——它們肯定是出於好奇來此覓食,沒想到被油粘住了,動彈不得,然後只能痛苦地慢慢死去。

  她一直睜大眼睛看著,滿臉不解,直到威爾在她腿上拍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威爾已經蹲下身去。她也和他一樣蹲了下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裡的疑雲越來越濃重。路上有很多腳印。很大。只有一種東西會有這樣的腳印。

  「牛。」她說。

  「對啊。從這邊開始。」他指著管道停下來的地方。「走向那邊——」他還是蹲著,抬起靴子底往斜坡上那片小樹林指了指。直到他指出來之後,她才看清了地上的情況,而身為馬夫的女兒,她本該早就看清楚的。地上有腳印,土也被翻了起來,明顯是曾經有人拖著或是滾動著很重的東西從這裡走過,然後又胡亂地蹭了幾腳,想把這些痕跡都抹掉。這些痕跡有些日子了,已經沒有那麼紛雜,但仍然很明顯。她甚至認為自己已經猜出牛拉的是什麼東西了,而且她覺得威爾也知道。

  地上的腳印在管道的末端分開了,畫出了兩個弧線。蘇珊和「威爾·迪爾伯恩」沿著右手邊的弧走下去。當他們看見車轍和牛的足印混在一起時並不覺得吃驚。痕跡都很淺——總的來說,這個夏天很乾燥,土地硬得就像水泥一樣——但畢竟還是有痕跡。這時還能看見它們就意味著從這條路上軋過去的分量著實不輕。那是當然了;否則要牛幹什麼?「看,」威爾說,這時他們已經不知不覺走到小樹林的邊緣了。她終於發現了是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她不得不手腳並用,趴在地上才看清一——他的眼睛是多麼尖啊!眼力好得超乎常人。地上還有靴子的痕跡。不是剛剛留下的,但它們要比牛腳印和輪子留下的車轍新得多。

  「這是戴披風的人留下的,」他指著一雙很清晰的腳印說。「雷諾茲。」

  「威爾,你怎麼能知道呢?」

  他看上去有些吃驚,隨即就笑了。「我當然知道。他走路的時候一隻腳會有點歪——左腳。你看。」他用指尖在腳印上方比劃了一下,看到她驚訝的表情,笑了。「這不是什麼魔法,帕特裡克的女兒蘇珊;只是追蹤術。」

  「你那麼年輕,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她問道,「威爾,你到底是誰?」

  他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她的眼睛。但他並不用把頭低得很厲害;因為蘇珊作為女孩子來講已經算是很高了。「我不叫威爾,我叫羅蘭,」他說。「我現在已經把自己的生死交給你了。我並不介意這個,但也許我也讓你的生命有了危險。你必須嚴守這個秘密。」

  「羅蘭。」她若有所思地重複道。品味著這個名字。

  「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的真名,」她馬上回答。「這是個高貴的名字,真的。」

  他咧嘴笑了,松了一口氣,這個笑容讓他看上去像個小孩子。

  蘇珊踮起腳來,吻了他的雙唇。這個吻開始的時候比較拘謹,兩個人都閉攏嘴唇,但漸漸變得很熱烈,就像綻放的花朵:嘴唇張開,很緩慢,很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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