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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11

  現在是落日時分,但從老K酒吧雇工房的門廊看出去的景色並沒有因此變得迷人些。這個建築——除了廚房和馬廄之外,馬廄是大火後主住宅的惟一遺留物——呈L型,門廊就造在較短的那一端。門廊上給他們留的椅子數剛好:兩個表面斑駁的搖椅和一個木制的板條箱,後面釘著一塊不太牢靠的木板。

  當晚,阿蘭坐在其中一個搖椅上面,庫斯伯特則坐在盒子改造的椅子上,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座位。充當哨兵的鳥頭放在門廊上,越過鋪煤渣的庭院地面,面朝已經被燒成廢墟的蓋博家的大宅子。

  阿蘭累得精疲力竭,儘管他們都已經在家西邊的小溪裡洗過澡了,他還是覺得自己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魚腥昧和海草味。他們一整天都在數漁網。他並不是討厭繁重的工作,甚至也不怕單調的工作,但他不喜歡毫無意義的工作。數漁網就是毫無意義的工作。罕佈雷由兩部分構成:屬￿漁民的那部分和屬￿養馬者的那部分。漁民那裡並沒有他們需要的東西,三個禮拜下來他們三個都明白這一點。他們必須在鮫坡尋求答案,可他們也只是到那裡看了看,什麼都沒做。而這是羅蘭的吩咐。

  風呼呼地吹著,一時間,他們還能聽見無阻隔界低沉、嗚咽般的嚎叫。

  「我討厭這個聲音。」

  庫斯伯特今晚異乎尋常地安靜,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只是說了一聲「對啊」。他們都在說「對」,更別提其他本地方言了。羅蘭覺得,在他們三個人把罕佈雷的塵土從靴子上撣掉很久以後。他們也會把罕佈雷掛在嘴上。

  他們身後,從簡易的木板門裡傳來了一陣不那麼讓人難受的聲音——一鴿子的咕咕叫聲。接著,從雇工房的另一邊傳來了第三個聲音,這也是他和庫斯伯特一起看夕陽時有意無意等待著的聲音:馬蹄聲。拉什爾的馬蹄聲。

  羅蘭出現在拐角處,不緊不慢地騎著馬,這時阿蘭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祥的預感。這時天空中響起翅膀振動的聲音,接著掠過一個黑形,一隻鳥兒落在了羅蘭肩上。

  羅蘭並沒有吃驚;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向拴馬柱騎過去,仍然坐在馬背上,伸出雙手。「嘿呼!」他輕聲呼喚了一聲,鴿子落在他的掌心裡。在它的一條腿上綁著一個小盒。羅蘭把盒子取下來,打開,裡面有一張卷得很緊的小紙條。他用另一隻手把鴿子放了出去。

  「嘿呼!」阿蘭說著也伸出了手。鴿子向他飛去。羅蘭下馬時,阿蘭把鴿子帶進了雇工房,鴿籠就放在屋裡一扇打開的窗戶下面。他打開當中的鴿籠,伸出手。鴿子就跳進去了;本來待在鴿籠裡的鴿子則跳了出來,跳到他手掌上。阿蘭把籠子關上,拴好,穿過房間,掀開伯特床上的枕頭。枕頭下面有一個亞麻布信封,裡面裝著一些空白紙條和一隻小鋼筆。他拿起一張紙條和這支筆,筆裡面能夠存墨水,這樣就用不著再去蘸墨水了。他拿著這幾樣東西返回了門廊。羅蘭和庫斯伯特正在研究鴿子從葡型帶桌的紙條.只見紙上畫著一些小小的幾何圖形:

  「上面說什麼?」阿蘭問。密碼其實很簡單,但他就是記不住,而羅蘭和伯特幾乎看一眼就能馬上認出來。阿蘭的天賦是在別的方面表現出來的——他能夠跟蹤,感應極其靈敏。

  「法僧向東邊移動,」庫斯伯特說。「『力量分成兩股,一大一小。你們是否看到任何異常情況。」他看著羅蘭,幾乎感到受了冒犯。「任何異常情況,那是什麼意思?」

  羅蘭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懷疑送信的人——他自己的父親肯定也是其中一個——是否也不知道。

  阿蘭把紙和筆遞給庫斯伯特。伯特用一隻手指摸了摸那只咕咕叫的鴿子的腦袋。它抖抖翅膀,仿佛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飛到西邊去。

  「我應該寫點什麼?」庫斯伯特問。「同往常一樣?」

  羅蘭點點頭。

  「但我們已經看見了異常的東西了!」阿蘭說。「而且我們知道這裡肯定出了問題!馬……在那個南邊的小牧場裡……我記不起來牧場的名字了……」

  庫斯伯特能記起來。「羅金H。」

  「對,就是羅金H。那裡還有公牛。公牛!天啊,我只在書上看過圖片!」

  羅蘭警覺起來。「有人知道你看見那些了嗎?」

  阿蘭不耐煩地聳聳肩。「我認為沒人注意到我。那裡還有幾個趕牲畜的人——三個,或許是四個——」

  「對,四個。」庫斯伯特平靜地說道。

  「——但他們根本沒留心我們。即使在我們真的看見什麼東西的時候,他們也認為我們什麼都沒看見。」

  「要保持這種狀態。」羅蘭掃了他們一眼,但他臉上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就好像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九霄雲外。他轉臉看著落日,阿蘭在他的襯衫領口上發現了什麼東西。他把它摘了下來,動作如此迅速敏捷,甚至連羅蘭都沒有察覺。伯特可做不到,阿蘭有點自豪地想。

  「對啊,不過——」

  「照往常那樣寫,」羅蘭說。他在最高的臺階坐下,看著西邊夕陽映襯下的紅色晚霞。「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先生和阿瑟·希斯先生,你們要有耐心。我們知道一些事情,同時我們相信另外一些事情。但約翰·法僧來東邊難道僅僅就是為了重新補給馬匹嗎?我覺得不會。我不確定,馬確實很珍貴……我說不清。所以我們要等一等。」「好吧,好吧,照往常一樣寫。」庫斯伯特在門廊欄杆上把紙展平,在上面寫了一串符號。阿蘭能讀懂這條信息;自從他們來到罕佈雷之後,他已經好幾次看到同樣的排列了。「信息收到。一切平安。迄今尚無可報告的內容。」

  紙條被放進小盒裡,綁在信鴿的腿上。阿蘭走下臺階,站在拉什爾旁邊(後者仍然很耐心地等待主人為它解開馬鞍),然後把手朝著落日的方向高高舉起。「嘿呼!」

  鴿子振翅飛走。他們目送著鴿子的黑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

  「羅蘭?」

  「嗯?」這聲音就好像是一個睡得很沉的人剛被弄醒。

  「如果你願意,我來替它解開馬鞍吧。」阿蘭朝拉什爾點點頭。「再給它擦擦身體。」

  很長時間都沒有回答。阿蘭正準備再問一遍時,羅蘭說話了,「不。我來吧。再過一兩分鐘。」然後他又接著看夕陽。

  阿蘭爬上門廊的臺階,坐回搖椅。伯特也坐回到那盒子改造的椅子上。

  他們坐在羅蘭身後,庫斯伯特揚起眉毛看看阿蘭。他指了指羅蘭,然後又看著阿蘭。

  阿蘭把剛剛從羅蘭衣領上拿下來的東西遞給伯特。儘管在這樣微弱的光線下,那東西細得幾乎看不清,但是庫斯伯特的眼睛是槍俠的眼睛,他不費力地就把那東西接了過來。

  那是一根長髮,金色。他從伯特的表情看出伯特也知道這是誰的頭髮。

  自從來了罕佈雷之後,他們只遇見了一個有金色長髮的女孩。兩個男孩的眼神相遇了。從伯特的眼神裡,阿蘭同時看見了沮喪和開心。

  庫斯伯特舉起食指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做出扣動扳機的樣子。

  阿蘭點點頭。

  羅蘭背對著他們坐在臺階上,做夢般地看著正在消逝中的殘陽。











  第二卷:蘇珊 第08章商月之下

  1

  眉脊泗以西將近四百英里處的利茨鎮正如它的名字一樣,是個浮華而勢利的地方。商月滿月三天前,羅伊·德佩普就到了那裡——也有些人把商月稱做夏末月亮——一天后就離開了。

  事實上,利茨是一個位於維卡斯迪斯山脈東坡上的不起眼的礦產小鎮,距離維卡斯迪斯山口大約五十英里。鎮上只有一條街;街上刻滿了硬得像鐵一樣的車轍,而且這條街在秋天的暴風雨開始三天之後就會變成泥塘。

  那裡有一家熊龜百貨雜物店,維卡斯迪斯公司不允許礦工們在裡面購物,這家店歸公司所有,自己的員工卻不得入內;街上還有一個集監獄和市集會廳為一體的建築,前門豎著一個又像風車又像絞刑架的東西;共有六個喧鬧的酒吧,一個比一個肮髒、瘋狂和危險。

  利茨就像一個醜陋而低垂著的腦袋,安放在巨大高聳的雙肩——它兩邊都是維卡斯迪斯山脈的小山。鎮南邊是公司安排礦工棲身的破舊小屋;每當微風吹過都帶來一陣廁所的臭氣。北邊就是礦山:那些被開採了無數次的山崖足有五十英尺高,看上去就像一個個手指,攫取著金、銀、銅,偶爾還有暗火石。從外面看去,礦山就是裸露的岩層上的一個個洞眼,就像是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每個洞口都有一堆冰磧和碎岩屑。

  從前,這裡有一些擁有終身開採權的礦場主,但現在已經沒有了,維卡斯迪斯公司對礦山的所有權進行了規範化。德佩普對此很清楚,因為大靈柩獵手曾在這一帶活動過。就在他搭識喬納斯和雷諾茲之後不久。他們手上的靈柩刺青就是在距此不到五十英里的風鎮刺上的,那是個比利茨還寒傖的小地方。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也說不清楚,儘管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但每每要回憶以前的事情時,德佩普常常覺得很迷惘。他甚至很難記起自己的歲數。因為世界已經轉換了,時間也不同了。時間變軟了。

  但有一件事他很容易就能回憶起來——每次他不小心碰到自己受傷的手指時就會感到一陣劇痛,對那件事的回憶又開始鮮活起來。他對自己發過誓,一定要看到迪爾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三個人的屍體在地上排成一排,胳膊伸開,手挨著手,就像小姑娘們喜歡的剪紙小人一樣。他打算用他身體的那部分,最近三周以來一直徒勞地渴望著尼布斯的那個部位來報復他們。他希望用它來給屍體洗臉。大部分的清洗都要留給來自新伽蘭薊犁的阿瑟·希斯。那個該死的滔滔不絕的小子會得到特殊關照。

  德佩普從利茨那條惟一的大街的東端出了鎮子,騎馬沿著第一座小山上山,然後在山頂上回頭看了一眼。昨晚,也就是他在哈廷根後面和那個老混帳說話的時候,利茨鬧成了一鍋粥。而現在,早上七點,小鎮看上去陰沉鬼魅,和仍然掛在模糊山間的商月一樣。但他仍能聽見礦區發出的聲音。

  倒黴的人永不得安寧……他覺得自己也包含在內。他照例粗魯地猛拽了一下馬頭,踢了一腳馬身,往東飛奔而去,腦子裡回想著昨晚那個老混混。他覺得自己對那個老頭子還算不錯。他答應要給他報酬,他也確實付了相應的信息費。

  「嗯,」德佩普說。他的眼鏡在初升的太陽裡閃著光。(今天早晨他沒有宿醉的感覺,這可真是很難得,所以他心情不錯),「我想那個老傢伙沒什麼好抱怨的。」

  德佩普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些年輕人的足跡;看上去他們是沿著偉大之路,從新伽蘭一路向東而來,在他們所停留的每一個鎮子上都有人留意到他們。即使僅僅只是路過,他們也足夠引人注目。為什麼不呢?騎著駿馬的年輕人,臉上沒有任何疤痕,手上也沒有刺青,身上是很不錯的衣服,頭上是很貴重的帽子。小酒店和沙龍裡的人們對他們記憶尤其深刻,他們曾在那些地方吃飯,但從不飲用烈性飲料。也就是說,既沒有喝啤酒,也沒有喝格拉夫。沒錯,人們記得他們。路上的男孩,簡直可以用耀眼來形容的男孩。就好像他們來自從前某個黃金時代。

  往他們臉上撒尿,德佩普邊騎馬邊想。一個接一個。最後是嘻嘻哈哈的阿瑟·希斯先生。除非你已經在小路盡頭的空地上送了性命,否則我會留足夠的尿給你,足夠把你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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