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六七


  「您哭了,還說我們會被掃地出門,驅逐到西方去,我們再也看不見父親的祖產,也見不到罕佈雷了……當我被嚇住了的時候,你又提起那個我即將要懷上的漂亮寶貝。還說,本來屬￿我們的土地會回到我們手裡。本來屬￿我們的馬也會回來。為了證明市長先生的誠意,我被恩准擁有一匹我親手接生的小馬。但為了讓我能心安理得拿到本該屬￿我的東西,我都做了些什麼呢?除了簽了那份文件,除了答應和他上床,把他四十歲的老婆晾在大廳睡覺外,我都做了什麼呢?」

  「你是不是想要錢啊?」姑媽冷冷地問。「想要錢對不對?想要就拿去吧。拿走,存起來,或是丟掉,或是拿去喂豬,我都不管!」

  她轉身去取掛在火爐架上的錢包。開始在裡面翻找著什麼,但是她的動作很快就失去了速度和決心。廚房走廊的左邊嵌著一塊橢圓形的鏡子,透過鏡子蘇珊看見了姑媽的臉。她看見——那一臉的仇恨、沮喪和貪婪——她的心沉了下去。

  「沒關係,姑媽。我看得出來你捨不得那筆錢,我也不會要這筆錢的。這是嫖客的錢。」

  科蒂利亞姑媽轉身面對她,一臉震驚的樣子,順便也就裝作忘了掏錢的事了。「這不是賣淫,你這個傻瓜!歷史上一些最有名的女人都做過情婦,而且一些最偉大的男人都是情婦生的。這不是賣淫!」

  蘇珊一把扯下紅色的絲質騎馬裝,拿在手裡。這件襯衫貼近了她的雙乳,仿佛很渴望和她的胸部發生接觸。「那他為什麼要送給我這件妓女衣服呢?」

  「蘇珊!」科蒂利亞姑媽的眼裡含著淚。

  蘇珊一把把襯衫扔給姑媽,就像剛才把橘子瓣扔到她臉上一樣。衣服落在姑媽腳邊上。「如果你喜歡的話,撿起來,自己穿上。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自己在他的面前叉開雙腿。」

  她轉過身,沖出門去。姑媽歇斯底里的尖叫尾隨而至:「不要胡思亂想了,蘇珊!愚蠢的想法會導致愚蠢的行動,現在不能再做蠢事了!你已經承諾過了!」

  她心裡明白這一點。不管她的派龍沿著鮫坡跑得多快,都無法讓她拋棄這個想法。她已經承諾過了,無論她的父親帕特·德爾伽朵在得知她此時境地的時候會多麼震驚,他也會明白這一點——她做出了承諾,承諾就必須老老實實去履行。要是誰不信守承諾,等待他們的將是地獄。

  3

  派龍仍然快速奔跑著.蘇珊讓馬兒慢了下來。她朝後面看去,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了,然後她決定不再飛跑…轉而讓馬兒小跑,或說快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了出來。那天早晨,她第一次感受到這一天的美好一一海鷗在氤氳的空氣中向西飛去,她身邊是長得高高的草,每一個裂縫裡都有花兒頑強地探出腦袋來:矢車菊、羽扁豆、福祿考,還有她最喜愛的嬌嫩的藍絲絨。到處都能聽見讓人昏昏欲睡的蜜蜂的嗡嗡聲。那聲音讓她的心變得平靜,胸中洶湧的波濤稍稍平息了一點,此時她才得以對自己袒露心聲……先承認,然後大聲地說了出來。

  「威爾·迪爾伯恩,」她說出這個名字,不禁身子一抖,儘管她知道除了派龍和蜜蜂之外沒人聽見。所以她又說了一遍。當那名字說出口的時候,她突然把手腕靠近嘴唇,吻了一下,就吻在脈搏跳動之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個動作,因而非常震驚,更讓她吃驚的是,觸到自己的皮膚、聞到汗的味道,她竟然感到一陣激動。那種激動就和第一次碰到他之後的感覺一樣,她此時也感到同樣的衝動,要做些什麼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她現在什麼也無法做。

  因此她咕噥了一句父親最常說的罵人的話——「哦,咬它!」——還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最近這三個禮拜以來,威爾·迪爾伯恩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威爾·迪爾伯恩那讓人心神不寧的藍眼睛、黑色的頭髮,還有那武斷傲慢的態度。我可以考慮周到,小姐。至於行為得體?你竟然知道這個詞,我真是很吃驚啊。

  每當想到這個細節,她身體裡就蔓延著憤怒和羞恥。但主要還是憤怒。

  他怎麼敢來指責她呢?他從小衣食無憂,有下人來滿足他每一個奇思怪想,他那麼有錢,以至於他都不需要錢——他能無償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那可是別人討好他的機會。那樣的男孩——那就是他,一個男孩——他怎麼會理解她做出的艱難抉擇呢?來自漢非的威爾·迪爾伯恩先生怎麼能夠理解其實她並沒有做出任何抉擇呢?怎麼能知道她被帶到他們那裡,就好像一個貓媽媽把淘氣的小貓帶到窩裡一樣,被抓住後脖頸拖到那裡?可她還是不能停止想他;即使姑媽不知道,她也知道今早她和姑媽爭吵的時候還有一個秘密的第三者在場。

  她還知道一些別的,那些事情能讓她的姑媽永無甯日。

  威爾·迪爾伯恩也沒有忘記她。

  4

  歡迎晚宴和迪爾伯恩對她說那些傷人的話一周以後,旅者之家的弱智少年——人們都叫他錫彌——出現在蘇珊和姑媽同住的屋子前。他手裡捧著一大束花,大多數是鮫坡上長的野花,但也有幾朵淡紅色的野玫瑰。它們看上去就像是粉色的標點符號。男孩並不等人邀請就一把推開門,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蘇珊正在打掃前門小徑;科蒂利亞姑媽在後面的花園裡。很幸運,但沒什麼好奇怪的;這些天兩人的關係處於最好的時期,因為她們都儘量避免和對方見面。

  蘇珊已經看見錫彌走上了小徑,手中那一大捧花也不能擋住他盈盈的笑容,蘇珊一臉的不解,又有些不安。

  「你好啊,蘇珊·德爾伽朵,帕特的女兒,」錫彌樂呵呵地說。「我受人之托到你這裡來,要是給你添了麻煩的話,請多多包涵。我對別人來說是個麻煩,這我也知道的。這是給你的。給。」

  他把花往前一送,她看見裡面夾著一個小小的折起來的信封。

  「蘇珊?」科蒂利亞姑媽的聲音從房子的一角傳了出來……聲音越來越近。「蘇珊,我好像聽見了開門聲?」

  「是的,姑媽!」她回答道。詛咒這個女人那麼尖的耳朵!蘇珊靈敏地把信封從福祿考和雛菊之間拿了下來,塞進衣服口袋裡。

  「它們來自我第三個好朋友,」錫彌說。「我現在有三個不同的朋友。這麼多。」他舉起了兩個手指,皺皺眉頭,再加了兩個手指頭,然後就開心地笑了。「阿瑟·希斯是我第一個最好的朋友,迪克·斯托克沃斯是我第二個最好的朋友。我第三個最好的朋友是——」

  「安靜!」蘇珊小聲而又嚴厲地說,錫彌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千萬別提你的三個朋友。」

  她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像是輕微發燒——而且似乎熱量一直從臉頰延伸到脖子,然後到腳底下。過去的整整一周裡,罕佈雷到處都是關於錫彌新朋友的閒話——似乎大家都只關注這個話題。她聽到的故事都很離奇,但如果那些故事是杜撰的,為什麼那麼多不同的目擊者所描述的版本都如此一致呢?趁姑媽還沒從角落趕過來,蘇珊努力使自己恢復了正常。錫彌看到科蒂利亞姑媽後,馬上往後退了一步,眼中的困惑變成了沮喪。她的姑媽對蜂刺很敏感,所以渾身上下——從草帽邊緣到褪了色的工作裙的裙擺——都嚴嚴實實裹上了一層紗。在強光的照射下,她看上去很古怪,但在陰影裡又很詭異。她戴著手套的手裡拿著一把沾滿灰的大園藝剪刀,讓她的形象更加可怕。

  她看見了那束花,彎下腰看了看,大剪刀也舉了起來。當她走到侄女身邊時,把手裡的那把剪刀滑到了腰帶上的掛環裡(在她侄女看來,她好像是很不情願的樣子)然後掀起臉上的面紗。

  「這是誰送給你的?」

  「姑媽,我不知道,」蘇珊故作鎮定地說。「應該是一個酒吧裡的年輕男子送的——」

  「酒吧!」科蒂利亞姑媽哼了一聲。

  「他好像也不知道是誰送的,」蘇珊繼續道。要是能讓他離開這裡就好了!「他是,嗯,我想你會說他是——」

  「他是個傻子,是的,這我也知道。」科蒂利亞姑媽沒好氣地瞟了蘇珊一眼,然後把注意力轉移到錫彌身上來了。她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摁在膝蓋上,沖著他一通大喊大叫:「誰……送了……這些……花……年輕……人?」

  剛剛掀起的面紗現在又落回原處。錫彌又往後退了一步。看起來有點害怕。

  「那……也許……這個人是來自……濱海區?……來自……市長……托林?……告訴……我……我會……給……你……一分錢的。」

  蘇珊的心都涼了,他肯定會說出來——他肯定不明白這樣做會讓她陷入一個大麻煩。也許還會給威爾帶來麻煩。

  但錫彌只是搖搖頭。「我記不起來了。我大腦一片空白,真的。斯坦利說我是個笨蛋。」

  他又咧開嘴笑了,露出了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科蒂利亞姑媽做了個鬼臉。「哦,笨蛋!那你可以走了。直接回城裡——不要到處瞎逛,你一個子兒也得不到。沒有記性的孩子是沒資格得到一分錢的!再也不要回來了,不管是誰想要你送這些花兒。你聽見了麼?」

  錫彌用力地點點頭。然後又說:「女士?」

  科蒂利亞姑媽瞪了他一眼。她前額的那條垂皺紋特別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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