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六八


  「你為什麼用這個蜘蛛網一樣的東西裹住自己?」

  「你給我滾,蠢驢!」科蒂利亞姑媽大叫一聲。只要願意的話她的聲音就能高上幾個分貝,錫彌被驚得往後一跳。在確定他已經沿著高街往城裡的方向跑去,根本無意徘徊在大門外要小費之後,科蒂利亞姑媽轉向了蘇珊。

  「把花放在水裡,免得乾枯了,年輕美貌的小姐。還有,不要胡思亂想,猜測那個暗中傾慕你的人到底是誰。」

  科蒂利亞姑媽笑了。這是一個真正的微笑。最讓蘇珊傷心和困惑的是,她的姑媽並不是什麼小時候在搖籃裡聽到的故事中的惡魔,也不是像庫斯的蕤那樣的女巫。根本沒有什麼怪獸,她只是一個不顧情面的老處女,愛財如命,也很害怕被趕出家門,從此一文不名,流浪在這個世界裡。

  5

  她確定花是威爾送的,還真給她說中了。他的便條是手寫的,非常清晰整潔。

  親愛的蘇珊·德爾伽朵,那天晚上,我說的話很過分,我請求你的原諒。我可以見見你,並且當面和你說幾句話麼?只有我們兩個人。是很重要的事。如果你願意見我,就讓帶花來的男孩兒捎個信兒。他是值得信賴的。

  威爾·迪爾伯恩是很重要的事。這句話還被強調了一下。她很想知道到底能有什麼重要的事,但又告誡自己不要犯傻。也許他迷上了自己……要是這樣的話,又該怪誰呢?是誰跟他說話,騎他的馬,是誰下馬的時候把腿露了出來?又是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親吻他呢?一想到這個,她就感到臉頰和前額燒得慌,一陣熱潮穿討整個身體.她也不清楚是否後悔親了他,但這是個錯誤,不管她有沒有後悔。要是再見他就是錯上加錯了。

  但她還是想見見他,而且她明白,在內心深處自己已經打算暫時不去理對他的憤怒。但她已經作出過承諾。

  那該死的承諾。

  那晚她失眠了,在床上輾轉反側,先是想要是自己乾脆保持沉默會更好,這樣顯得更有尊嚴,但接著又開始在心裡思量著該怎麼回復——有些回答很傲慢,有些很冷淡,還有些近乎調情。

  當她聽見午夜鐘聲敲響,舊的一天過去,新的一天已經來臨時,她決定不再猶豫。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前,打開門,探出頭朝廳裡張望。

  當聽見科蒂利亞姑媽那吹笛子般的鼾聲後,她又把門關上,走到窗邊的小桌前,把燈點亮。她從最上層的抽屜裡抽出一張羊皮紙,一撕為二(在罕佈雷,比浪費紙張更大的罪行就只有不珍惜牲畜了),然後飛快地寫著字,就好像再多猶豫一秒鐘就可能導致好幾個小時的猶豫不決。沒有稱呼語,也沒有署名,她的回答十分簡單:我不能見你。這不合適。

  她把這張紙折小,吹滅了燈,然後回到床上躺下,把便條塞在枕頭下面。

  兩分鐘後,她就睡著了。第二天,去城裡買東西的時候,她順便去了趟旅者之家,在上午十一點時,這個地方有晚上看不出來的美妙。

  酒吧前面的院子是長方形,上面鋪的是踩實了的煤渣,被一根長長的拴馬柱一分為二,下面則是一條水槽。錫彌正沿著拴馬柱推著一輛手推車,用鏟子把昨晚的馬糞鏟到車裡。他戴著一頂很滑稽的粉紅色寬邊帽,嘴裡還哼著「金拖鞋」。蘇珊懷疑旅者之家的很多客人會不會早上一起床就和錫彌的感覺一樣好……這麼說起來,如果真要較起真來的話,到底是誰更聰明呢?她四下看看,確認沒有人注意到她,然後走到錫彌跟前,拍拍他的肩膀。

  他一開始看上去有點受到驚嚇的樣子,蘇珊沒有怪他——根據她所瞭解到的故事,喬納斯的朋友德佩普差點僅僅因為他不小心把飲料灑到自己的靴子上就殺了他。

  接著錫彌認出了她。「你好,來自城邊上的蘇珊·德爾伽朵,」他的語氣很友好。「祝你今天開心,小姐。」

  他鞠了一躬——有些好笑地模仿著來自內領地的三個新朋友的行禮方式。她笑著也回了一個禮(她穿著牛仔褲,卻不得不裝作是穿著裙子,不過眉脊泗的女人們都習慣這樣行禮了)。

  「你看見我的花了麼,小姐?」他問著將手指向酒吧沒有塗油漆的那一邊。在那裡看到的東西讓她大為感動:沿著牆壁下端長著一排藍白相間的絲絨花。這些花兒看上去既勇敢,又楚楚可憐,在早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擺。

  花的前面是光禿禿的庭院,後面是表面斑駁的酒吧。

  「錫彌,是你種的花麼?」

  「對啊。來自薊犁的阿瑟·希斯先生答應我給帶些黃色的絲絨花。」

  「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黃顏色的絲絨花啊。」

  「沒錯,我也從沒見過。但阿瑟·希斯先生說薊犁有。」他嚴肅地看了蘇珊一眼,手中還握著鏟子,就好像士兵舉著一把槍或矛一樣。「阿瑟·希斯先生救了我的命。我會為他做任何事。」

  「錫彌,真的麼?」她有些感動地問道。

  「哦對了,他還有一個哨兵呢!那是一個鳥頭!他每次跟它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溫柔的樣子,我會笑麼?是啊,我會的。」

  她再次四下張望了一下,以防有人在偷看(除了馬路對面的那些雕刻出來的圖騰外),接著就把那團折得很小的便條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來。

  「你能幫我把這個給迪爾伯恩先生麼?他也是你的朋友,對不對?」「威爾?對啊!」他接過紙條,很小心地放到自己口袋裡。

  「不要告訴任何人哦。」

  「噓!」他答應道,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在那頂粉紅色女式草帽的映襯下,他的眼睛圓圓的,樣子煞是有趣。「就像我把花給你時那樣。一定保密!」

  「對,一定要保密。再見,錫彌。」

  「再見,蘇珊·德爾伽朵。」

  他又開始進行他的清掃工作了。蘇珊在那裡站了一會,看著他打掃,感覺有點不自在,也有些心緒不寧。便條已經成功地送出去了,她卻有強烈的衝動想把它從錫彌那裡要回來,劃掉她寫下的那行字,改口說要見他。只為了能再次看見他沉靜的藍色眼睛,再次讓那雙眼睛注視自己。

  這時,喬納斯的另外一個朋友,也就是那個穿風衣的人溜溜達達從百貨店回來了。她不能確定他是否看見她了——他耷拉著腦袋,正在卷一支煙——但她可不想冒險。若是自己被看見了,雷諾茲會向喬納斯說,喬納斯——他實在說得太多了——會對科蒂利亞姑媽說。要是科蒂利亞姑媽聽到她竟然去找那個帶花給她的男孩,可能就會有問題要問她了。她不想回答的問題。

  6

  蘇珊,一切都過去了——過去的事就像潑出去的水。最好不要老沉湎在對過去的回憶中。

  她讓派龍停下來,朝鮫坡放眼望去,看到許多馬在悠閒地啃草。這個早上,馬的數量多得出人意料。

  騎馬也不管用,她還是忍不住要想到威爾·迪爾伯恩。

  遇到他是一件多麼倒黴的事啊!若不是那次從庫斯回來的路上巧遇到他,她早就認命了——畢竟,她是個實際的女孩子,而且諾言就是諾言。她肯定沒有料到自己會那麼在意失去貞操,想到要懷上孩子她也十分不安。

  威爾·迪爾伯恩改變了一切;他佔據了她的心,在那裡安營紮寨,就好像一個拒絕被人驅逐出去的佃戶一樣。他跳舞時對她的評價就像歌曲似的縈繞在她的腦子裡,儘管她很討厭那句話。他說的話既殘忍又自以為是,愚蠢的話……但他說的難道沒有一點道理麼?蕤關於托林的說法是正確的,現在蘇珊也對此毫不懷疑。她覺得即使女巫們千錯萬錯,但她們對男人欲望的認識總是對的。這想法讓她覺得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認它的客觀性。

  正是那討厭的威爾·迪爾伯恩把她不得不接受的東西變得難於接受,正是他把她拖入到許多爭論中,害得她幾乎難以聽清自己那尖利絕望的聲音,正是他來到她的夢裡——夢裡面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腰間,吻她,吻她,吻她。

  她跳下馬,手拉韁繩走了一段下坡路。派龍乖乖地緊隨其後,當她停下腳步,朝西南方向朦朧的藍色看去時,它也低下頭開始吃草。

  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再見一次威爾·迪爾伯恩,只是為了讓自己天性中講求實際的那部分再次取勝。她需要見到一個真實的威爾·迪爾伯恩,而不是她在溫柔的思緒和更溫馨的夢境裡勾勒出來的他。一次就足夠了,她就可以繼續走自己的路,做應該做的事。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走這條小路的原因——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她都走這條路。他也在鮫坡的這片區域騎馬;這是她在市場聽來的。

  她扭轉頭,背對鮫坡,突然感覺他真的會來這裡,就好像她的靈魂在呼喚他——或是她的卡在呼喚他。

  然而她只看見藍天和低低的山脊,它們勾勒出的線條極其柔和圓潤,仿佛是一個女人側躺在床上時腰、臀部和大腿的曲線。蘇珊心中充滿了苦澀的失落感。她幾乎都能用嘴巴感受到這種失落,就好像是在嚼濕茶葉一樣。

  她開始向派龍身邊走去,想要回家,必須回去說一聲道歉。既然不得不做,還不如儘早。她抬腳踩上左邊那個有點變形的馬鐙,就在此時,一個騎馬人出現在地平線上,就在天邊看上去像女人臀部的地方跑了出來。他坐在馬上,只能看到馬背上的一個側影,但她馬上就知道了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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