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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07章 鮫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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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長府邸的歡迎晚宴和旅者之家發生的事情已經過去整整三周了。其間羅蘭的卡一泰特和喬納斯的卡一泰特之間沒有再起衝突。夜晚的天空中,吻月漸漸消退,商月第一次展現出纖瘦的身姿。這幾天陽光明媚,也很暖和;即使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承認這是他們記憶中最美麗的夏天之一。

  在一個美麗的夏日早晨,蘇珊·德爾伽朵騎著一匹名叫派龍的兩歲小馬沿著鮫坡一直向北疾馳。迎面而來的風吹幹了她雙頰的淚水,把沒有紮緊的頭髮也吹得向後飛舞著。她不停催促派龍跑得快一點,用她那雙沒有馬刺的靴子輕輕踢著派龍的身體。派龍馬上提速,耳朵耷下來,尾巴幾乎成了一條直線。蘇珊身穿牛仔褲和一件過於寬鬆的卡其襯衫(這是她父親的襯衫),這件襯衫就是今晨一切不快的起因。蘇珊身子向前貼近練習鞍,一手抓住前鞍,一手摸著馬兒如絲綢一樣的強壯脖子往下摩挲。

  「快點!」她小聲說道。「快點再快點!加油,小傢伙!」

  派龍再次把速度提高了一個檔次。蘇珊心裡明白它還可以跑得更快;甚至可以跑得比蘇珊預想的還要快。

  蘇珊和派龍沿著鮫坡最高的山脊高速奔馳著,她幾乎看不清下面那壯觀的、傾斜的土地,滿目綠色和金色;也無法欣賞漸漸融入清海那片朦朧的蔚藍之中的斜坡。要是換到別的日子,這樣的景色,這麼涼爽而略帶鹹味的海風一定會讓她的精神為之一振。但今天她只想聽到派龍的蹄子踩到地面上發出的那種低沉的隆隆聲,感覺到派龍奔跑時肌肉的曲張;今天她渴望超脫自己的思緒。

  這一切都是因為今天早晨她出門騎馬之前穿上了父親的舊襯衫。

  2

  科蒂利亞姑媽還坐在爐子邊上,把身子用晨衣裹得嚴嚴實實,頭上還罩著發網。她給自己盛了一碗麥片粥放到桌子上。蘇珊一看見姑媽手拿粥碗轉身對著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她能看見姑媽嘴唇不滿地抽動了一下,還有她盯著自己手裡剝了一半的橘子時那種譴責的眼神。姑媽至今還為錢沒到手惱火。那個該死的女巫莫名其妙地規定在秋天之前蘇珊應該保持自己的處女身份,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規定,金幣早就入帳了。

  但那還不是最主要的。蘇珊明白這一點。簡單來說,就是這兩人都受夠了對方。錢只是讓姑媽失望的事情之一;還有一件是,姑媽本指望這個夏天能夠獨自擁有鮫坡盡頭的這棟房子……也許應該把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的偶爾造訪計算在內,因為科蒂利亞還是挺中意他的。而現在,她們倆都還一起待在這裡,一個瘦削的、正在走向自己生命盡頭的女人,脾氣乖戾的瘦臉上有兩片刻薄的嘴唇,乾癟的乳房躲在高脖裙子後面,外加狗套圈一樣的領子(她經常告訴蘇珊,脖子是最先變老的地方),她的頭髮失去了往日栗色的迷人光澤,取而代之的是像電線似的花白頭髮;另一個女人則是年輕、聰慧、敏捷,芳澤可餐,處於人生最美麗的階段。她們互相刺激對方,每一句話都充滿火藥味,這並不奇怪。那個深愛她們並能由此讓她們和平相處的男人已經不在了。

  「你是不是要騎馬出去啊?」科蒂利亞姑媽說著放下飯碗,她正坐在初升的一縷陽光中。這個位置很差,要是喬納斯先生在場的話,她肯定不會讓自己暴露在這個地方的。強光照在她的臉上,使這張臉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副雕刻出來的面具。她的嘴角生出了一個瘡;睡眠不佳的時候她總會生瘡。

  「對啊。」蘇珊說。

  「那你應該多吃點,否則不到九點你就會餓的。」

  「沒事的。」蘇珊回答著,加快了吃橘子的速度。她能看出一點苗頭,也能看出姑媽眼睛裡不悅和不滿的神情,她希望能在麻煩開始之前趕快離開。

  「為什麼不來一碗麥片粥啊?」姑媽邊問邊把調羹伸到粥裡拌了一下。

  對蘇珊來說,這個聲音就好像是馬蹄踩到泥地裡發出來的聲音——或是踩到糞堆上——她的胃部一陣發緊。「這樣你就能撐到吃中飯的時候了,如果你打算騎很長時間的話。我猜像你這樣的淑女是不願意做那些瑣事的——」

  「已經做好了。」你明明知道已經做好了,她沒有再多說話。當你還坐在鏡子前搗鼓自己嘴邊那瘡的時候,我就把家務做好了。

  科蒂利亞姑媽把一塊濃奶油扔進粥裡——蘇珊搞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麼還能這麼瘦,她真的不明白——她看著奶油開始融化。然後一度認為這頓早餐會在一個優雅的氣氛裡結束。

  接著,關於襯衫的麻煩開始了。

  「蘇珊,我希望你出門之前能夠脫下這件破布一樣的衣服,穿上托林上星期給你的騎馬裝。至少你要在穿著上表明——」

  就算蘇珊不打斷她的話,姑媽後面說的話也會淹沒在蘇珊的憤怒裡。

  她用手摸著襯衫袖子,似乎很喜歡這個質地——由於洗過很多回了,襯衫摸上去幾乎像天鵝絨般柔軟光滑。「這件破布衣服是我爸爸的!」

  「對啊,帕特的。」科蒂利亞姑媽吸了吸鼻子。「但你穿就太大了,而且太破了,不得體。你要是再小一點穿這種帶紐扣的男人襯衫倒不要緊,但現在你已經長大了,看看你那胸部曲線已經很有女人味了……」

  騎馬裝就掛在角落的衣架上面;衣服是四天前送到的,蘇珊沒打算把衣服拿到自己的房間。一共有三件,一件紅的,一件綠的,一件藍的,都是絲綢面料製成,無疑都價格不菲。她討厭這些衣服那做作的外表,還有那誇張的毛茸茸的鑲褶邊:在風的吹拂下袖子會很藝術化地舞動,還有那鬆鬆垮垮的大衣領,這一切都顯得那麼愚蠢……當然,衣服的前胸被設計得很低,托林要是看見她穿著這種衣服的話,肯定眼睛不會盯著別處。她才不會穿這種衣服呢,能不穿就不穿。

  「我那『很有女人味的』胸部曲線?我對此不感興趣。我騎馬出去的話,也沒有人會對那感興趣。」蘇珊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只要這個領地有一個牲畜販子看見你——甚至是倫弗魯看見你,他一直是走那條路的,這你也知道——他說不定就會對哈特說,你正穿著他好心送給你的衣服。你說是不是?孩子,你幹嗎那麼不聽話呢?為什麼總是和我唱反調啊,這對我公平嗎?」

  「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蘇珊問道。「你拿到錢了,不是麼?你還會拿到更多錢。在他操了我之後。」

  科蒂利亞姑媽的臉變得煞白,她震怒了,她屈身向前,隔著桌子打了蘇珊一記耳光。「你怎麼敢在我的房子裡用這個肮髒的詞啊,你這個野丫頭?你怎麼敢?」

  她的眼淚開始流了出來——就在她聽到姑媽說那是她的房子時。「這是我父親的房子!是屬￿我和他的!你根本沒有自己的住處,只能住在市政福利院罩。縣他計你件講來的!是他收留你的.姑媽!」

  剩下的兩瓣橘子還在她手裡。她把橘子扔到姑媽臉上,猛地往後一退,身後椅子晃動一下,翻倒了,她硬生生地跌在地上。姑媽的陰影落在她身上。蘇珊瘋狂地爬出姑媽的陰影,頭髮亂七八糟,被打的半邊臉隱隱作痛,眼角噙滿淚花,喉嚨腫脹生疼。最後她終於站了起來。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姑媽說道。她的聲音既溫柔,又充滿怨恨,有一種奇特的撫慰人的感覺。「我和托林為你做了那麼多,你竟然這樣。為什麼,你早上要騎的那匹老馬還是哈特的禮物呢,這個禮物是為了對——」

  「派龍是我們的!」她尖叫道,那聲音近乎瘋狂,她對於姑媽有意歪曲事實簡直要氣瘋了。「都是我們的。馬匹和土地!——它們都是我們的!」

  「別叫得那麼響。」科蒂利亞姑媽說。

  蘇珊深吸了口氣,想要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她把擋在面前的頭髮撩到身後,露出了姑媽打她時在臉上留下的手印。科蒂利亞看見了這紅印不禁一哆嗦。

  「要是我爸爸看見你這樣,他是絕對不會允許的,」蘇珊說。「他決不會允許我去做哈特·托林的小情人。不管哈特是什麼市長還是別的……別的什麼有權有勢的人……他決不會答應的。你也是心知肚明的。您知道。」

  科蒂利亞姑媽眨了眨眼睛,一隻手指摸了摸耳朵,那表情就仿佛蘇珊已經瘋了一樣。「是你自己同意的,年輕漂亮的小姐。哦,這可一點不假啊。

  要是你犯傻氣,想靠大哭大叫取消約定的話——」

  「對啊,」蘇珊對此表示同意。「我是同意這個約定。在你沒日沒夜跟我討價還價之後,在你哭著向我哀求之後——」

  「我沒有!」科蒂利亞叫道,像突然被什麼蜇了一下。

  「姑媽,你怎麼那麼快就忘了啊?對啊,我想是的。到了晚上你就會忘記早飯時打我耳光的事了。我可沒忘。您是哭了,您哭著對我說,我們可能被趕出這片土地,因為我們沒有法律憑證證明對這塊土地的擁有權,我們會沿街乞討,您哭了,然後說——」

  「不要再那樣叫我了!」姑媽咆哮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用那種諷刺的尊稱更讓她惱怒了。「別那麼軟弱地向我抱怨了。你沒有權利跟我這樣說話!騎你的馬去!出去!」

  但蘇珊繼續說了下去。她已經怒不可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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