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六二


  是一種金屬球。

  「那你還等什麼?」德佩普咆哮著。夜晚飛快地過去了。

  「我知道我是個討厭鬼,先生——或者說很容易惹人生氣,你也可以叫我眼中釘——但是,親愛的朋友,如何稱呼我對您並無差別,我想把我的機會讓給跪在您面前的那個年輕人。讓他道歉,讓他用抹布把靴子擦乾淨,直到你完全滿意為止,然後讓他繼續活下去。」

  從玩牌人看熱鬧的地方傳來了一些零星微弱的贊許聲。德佩普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聲音,他很快做出了決定。這個男孩也得死,他會為他的莽撞無禮而丟掉性命。那個把一桶渣滓潑在他身上的小子明顯是個弱智。而這小子連這個開脫的埋由都沒有。他只是認為自己很有趣。

  從眼角的餘光看去,德佩普發現雷諾茲正移到新來的小子身後包抄他,動作敏捷得像條蛇。德佩普感謝這個周到的想法,但不認為他需要同伴的幫助來對付這個彈弓專家。

  「孩子,我覺得你犯了一個錯誤,」他很和氣地說。「我真的覺得——」這彈弓的弓杯放低了一點……或者這只是德佩普的想像。他馬上舉槍。

  3

  多年以後,罕佈雷的人們仍然談論著那晚發生的事情;薊犁淪陷以及聯盟瓦解後的三十年,他們一直在談論著。超過五百的鄉巴佬(還有一些鄉下老太)宣稱他們那天晚上正在旅者之家喝啤酒,親眼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

  德佩普很年輕,速度快得驚人。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機會擊中庫斯伯特 ·奧古德。只聽橡皮筋彈開的一刹那傳來砰的一聲!一條鋼線閃爍著穿過烏煙瘴氣的大廳,就像是在石板上劃出的一條紋路,然後聽到德佩普尖叫起來。他的手槍應聲落地,有人一腳踢開這把槍,槍在鋪著鋸末的地板上滾到房間的另一邊(當靈柩獵手還在罕佈雷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承認這腳是自己踢的;但當他們離開之後,上百個人宣稱是自己幹的)。他還在尖叫著——實在是疼痛難忍——德佩普舉起鮮血淋漓的那只手,用痛苦和不可理解的表情看著它。事實上他已經算是幸運的了。庫斯伯特的彈球只是打爛了他食指的指尖,掀掉了指甲而已。要是打得再低一點,德佩普就能透過自己的手掌吐煙圈了。

  庫斯伯特重新又把彈弓的彈藥給裝上了,然後把橡皮筋又拉滿了。「這次,」他說,「聽好了,先生——」

  「我不能替他說什麼,」雷諾茲從他後面說,「但你可以聽我說,夥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擅長那玩意,或者純屬是撞大運,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的遊戲可以結束了。把拉滿的皮筋鬆開,放下彈弓。放到你前面的桌子上去。」

  「我中了埋伏了,」庫斯伯特悲傷地說。「我再次因為乳臭未乾沒有經驗而吃了虧。」

  「我倒是不清楚你是否乳臭未乾,兄弟,但你確實中了埋伏」,雷諾茲點頭稱是。他站在庫斯伯特身後,稍稍靠左,他把槍朝前面推了推,直到男孩能感到後腦勺被槍口頂住了。雷諾茲把保險推了上去。在旅者之家的一片寂靜中,這個聲音顯得很響。「把彈弓放下。」

  「很抱歉,先生,我拒絕。」

  「什麼?」

  「你看啊,我已經把彈弓對準了你親愛的朋友的腦袋——」庫斯伯特開始說話了,當德佩普很不自在地朝吧台挪動時,庫斯伯特的聲音突然升高八度,聽來一點都不像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站住別動!再敢動一動,你就去西天吧!」

  德佩普不動彈了,把那只血淋淋的手放在沾滿松脂的襯衫上。這還是頭一回,他看上去受了驚嚇,那晚是頭一回——事實上,是跟著喬納斯混以來的頭一回——雷諾茲終於覺得局勢要失控了……只是那怎麼可能呢?他怎麼能在眯著眼睛誇誇其談的時候還能壓制住他呢?這種情況應該結束了。

  庫斯伯特降低音調,恢復到他正常談話的腔調——但並沒有任何玩笑的意味——他說:「如果你開槍,彈球就會飛出去,要了你朋友的命。」

  「我不相信,」雷諾茲說,但他並不喜歡自己聲音中洩漏的情緒。那就是遲疑。「沒有人能那樣射擊。」

  「為什麼不讓你的朋友來做決定呢?」說著,庫斯伯特提高了音量,語調歡快而輕鬆,跟那邊的人打著招呼。「嗨,那兒的眼鏡先生!你是不是希望你的朋友朝我開槍啊?」

  「不!」德佩普大叫一聲,簡直就是魂飛魄散。「不,克萊!不要開槍!」

  「這下我們陷入僵局了,」雷諾茲一臉茫然地說。接著,他突然感到有一把大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不知所措變成了恐懼。刀鋒就輕輕壓在他的喉結上。

  「不,這並不是僵局,」阿蘭低聲說。「把槍放下,我的朋友,否則我會割斷你的喉嚨。」

  4

  僅僅是由於偶然,喬納斯恰巧來到這裡,站在門外看到了這一幕,他既驚奇,又不屑,還有些不安,甚至可以說是恐懼。第一個來自聯盟的小傢伙壓制住了德佩普,當雷諾茲控制住局勢後,那個圓臉闊肩的魁梧男孩卻又把刀架在了雷諾茲脖子上。這兩個小子還沒有十五歲呢,而且都沒有槍。不可思議!如果不考慮一旦局勢失控會帶來嚴重的後果,他會覺得這一幕簡直比巡迴馬戲團的表演還精彩。要是罕佈雷的人們開始說,那些面目猙獰的人連幾個孩子都制服不了,他們在罕佈雷還能幹成什麼事呢?在有人送命之前還來得及阻止這一切,也許。如果你想阻止的話。你想嗎?喬納斯還是決定要去阻止;如果處理得當的話,他們會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出去。他同樣下定決心,決不讓那些聯盟的小子活著離開眉脊泗,除非他們實在運氣太好。

  另一個人在哪裡?迪爾伯恩在哪裡?這個問題問得很好。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要是他發覺自己也像克萊和羅伊一樣受制的話,這整件事就不是尷尬,而是恥辱了。

  迪爾伯恩不在酒吧裡,這是可以肯定的。喬納斯輕輕轉身,往南高街的左右兩邊看了看。這是吻月滿月後的第二天,月光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晝。

  街上空無一人,遠處也是一片空曠,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罕佈雷百貨店。百貨店前有個門廊,但上面別無他物,只有一些雕刻出來的光束守衛者的圖騰:熊、海龜、魚、鷹、獅子,蝙蝠和狼。十二守衛中有七個,在月色的襯托下顯出大理石的光彩,這些無疑是孩子們的最愛。儘管現在那裡什麼人都沒有。

  很不錯。可愛的雕刻。

  喬納斯費勁地朝百貨店和肉店之間的一條胡同看過去,在一堆廢棄的盒子後面發現了一個影子,他馬上緊張起來,但隨後就見到一隻貓閃亮的綠眼睛,於是又放鬆下來。他點點頭,準備著手處理正事,他推開左手邊的蝙蝠翼門,走進旅者之家。阿蘭聽到了門鉸鏈的響聲,但還沒等他轉過身來,喬納斯的槍就已經頂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孩子,你又不是理髮師,還是把長刃折刀放下吧。我只警告你一次。」

  「不。」阿蘭說。

  喬納斯一心以為阿蘭會乖乖把刀放下,所以他聽到阿蘭的回答之後簡直震驚了。「什麼?」

  「你聽見了,」阿蘭說。「我說不。」

  5

  在行過禮,道過晚安就離開濱海區後,羅蘭讓夥伴們自己去尋歡作樂——他猜想,他們會去旅者之家的,但不會待很久,也不會惹什麼大麻煩,因為他們既沒錢玩牌,也不能喝比冰茶更烈的飲料。他走另一條路騎馬進了城,把馬拴在了南邊市廣場的公用拴馬柱上(拉什爾發出一聲嘶鳴後就不吱聲了),之後,他走在沉寂的大街上,帽檐低垂遮住眼睛,雙手絞在一起放在背後。

  他心裡滿是疑惑——這裡的一切都不太對勁,很不對勁。起先他還覺得這只是自己的想像而已,自己總是在孩子氣地杞人憂天,拿故事書中看來的陰謀啦危險啦來套現實,只因為他遠離了真實事件的中心。但是,在和倫弗魯的一番對話之後,他覺得自己對事情的認識更準確了。有很多很多問題,甚至是難解之謎,而最糟糕的是,他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來思考.更沒辦法把問題想明白。每次他想要弄明白的時候,蘇珊·德爾伽朵的臉就浮現在眼前……她的臉,或是她閃亮的頭髮,或是他倆跳舞時她那輕盈無畏的舞步,不曾遲疑也不曾落後。他反復地聽到自己最後對她說的那句話,口氣像個傳教士似的,做作而自負。他幾乎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收回自己當時說話的口氣和說話的內容。等到了收割節,她就會睡在托林的床上,並且在下第一場雪之前懷上他的孩子,沒准是個有繼承權的男孩,那又怎麼樣?富人,名人,出身高貴的人早在上帝創造亞當夏娃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佔有情人了;根據傳說,阿瑟·艾爾德就有不止四十個情人。那麼,他又為何如此介意呢?我覺得我已經愛上她了。所以我介意。

  一個令人沮喪的想法,但卻無法驅散;他太明白自己的內心了。他愛她,這點幾乎可以確定,但他同時又恨她,他心裡還念念不忘吃飯時那個駭人的想法:要是他帶著槍來的話肯定會往蘇珊·德爾伽朵的心臟開一槍。

  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釋為嫉妒,但這並不是全部;甚至不是主要原因。不知為什麼,他已經把奧利芙·托林和自己的母親聯繫在了一起,這種聯繫難以言明,卻又十分緊密——坐在桌子末端的奧利芙那傷感但勇敢的微笑。

  難道他母親的眼裡不也是有著同樣的傷感和憂鬱嗎,就在他看見她和父親的謀士在一起的那一天?馬藤穿著一件開領襯衫,佳碧艾拉·德鄯穿著一件寬身袍子,衣服從一邊的肩膀滑落,整個房間的味道洩露了那個炎熱的早晨他們之間的勾當。

  儘管他的心已經很冷酷,可還是馬上閃開了那一幕,那一場景仍令他感到恐懼。他的心再次被蘇珊·德爾伽朵佔據——她那灰色的眼睛和亮澤的長髮。他看見她在笑,下巴上翹,拍著手,托林給她的藍寶石掛墜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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