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四八


  3

  黎明前的最後一個小時,旅者之家的公共休息室從未如此安靜。通常把大吊燈渲染成明亮珠寶色的煤氣燈已經變成了暗淡的藍色斑點,寬大的房間裡滿是陰森詭異的氣氛。

  牆角堆著一堆柴火——其實就是在「看我的」遊戲中打架鬥毆時被砸爛的兩把椅子(鬥毆者正在高級治安官的醉鬼牢房裡關著呢)。另一個牆角裡是堆結成一塊的嘔吐物。房間東邊高出地面的檯子上立著一架被損壞的鋼琴;立在鋼琴凳邊上的是巴奇的硬木棒,巴奇是這裡的打手,也是個各方面都很強硬的人。而此時,巴奇自己橫躺在琴凳下面,呼呼大睡。疤痕累累的腹部在燈心絨褲子的腰帶處隆起,像做麵包的麵團一樣。他一隻手裡拿著一張牌:方塊二。

  房子的西邊放著牌桌。兩個醉鬼頭耷拉在其中的一張桌子上,鼾聲大作,哈喇子一滴滴地淌到綠色的毛氈上。兩人的手碰在了一起。他們頭頂上有一張亞瑟的圖片,亞瑟·艾爾德王雙腿叉開騎在白馬上,旁邊有個牌子上寫著(古怪地混合了高等語和低等語):不要在紙牌或生活中與人爭執。

  吧台後面有一個巨大的戰利品,足有整個房間那麼長:一隻雙頭麋鹿,鹿角好像一個小樹林,還有四隻炯炯有神的眼睛。這頭麋鹿一般被旅者之家的常客稱為小頑皮。沒人知道為什麼。某個人突發奇想地在其中一對鹿角的頂部畫了兩隻安全套。躺在吧台上面,正對著小頑皮不滿目光的是快馬佩蒂,旅者之家的舞女和侍者……儘管她已不再年輕,而且她馬上就得到後面的飼料槽去工作,而不是到樓上去伺候客人。她那渾圓的雙腿叉開,一條腿從吧台裡面垂下來,另一條則垂在外面,髒兮兮的裙子在身上胡亂搭著。她打著鼾,腳和肥胖的手指還時不時地抽搐一下。惟一能聽見的其他聲音就是屋外的風聲,還有輕柔而規律的一下一下抓牌的聲音。

  一張小桌子孤零零立在蝙蝠門邊,這扇門是對著罕佈雷高街開的;到了晚上,當克拉爾·托林(旅者之家的主人,也是市長的妹妹)決定從樓上的套房走出來,「和大夥一起玩」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這裡的。如果她下樓來玩,她一般都下來得很早——從那個滿是劃痕的破舊吧臺端出的牛排要比威士忌多——約摸在鋼琴彈奏者席伯坐定開始演奏之時回到樓上。市長本人從不來這裡,儘管大家都知道他至少擁有旅者之家的一半財產。托林家很在乎這裡的收入;但他們不喜歡午夜以後這裡的樣子,那時候鋪在地上的木屑會浸滿潑灑出的啤酒和鮮血。克拉爾可是個脾氣倔強的女人,二十年之前就被稱做「野孩子」。她比她那個從政的哥哥要年輕,沒有那麼瘦,眼睛大大的,頭也不小,頗有幾分姿色。沙龍的營業時間裡沒人坐在她的桌子邊上——巴奇要是看見誰有這個企圖,就會飛奔過去阻止——但現在已經過了營業時間,酒鬼們都走得差不多了,要麼是到樓上睡覺去了。席伯蜷著身子縮在鋼琴後面的牆角裡,睡得正香。那個掃地板的傻男孩兩點鐘之後就不見了(是被眾人的嘲笑、侮辱和向他砸來的玻璃啤酒瓶趕走的,他總是有這樣的遭遇;羅伊·德佩普就從心眼裡討厭這個男孩)。他大約九點左右會回來,以便清掃整個亂糟糟的聚會現場,為第二天的狂歡作準備。直到那時,坐在托林小姐座位上的人都可以安享其位。

  他在耐心地用紙牌玩遊戲:紅上有黑,黑上有紅,首先擺的就是法院廣場,就像男人們常做的那樣。這個紙牌玩家左手拿著剩下的那副牌。他一張張抽牌的時候,右手上的刺青也跟著晃動。這讓人有點不安,仿佛靈柩正在呼吸似的。紙牌玩家是個上了年紀的傢伙,不像市長或是他妹妹那麼苗條,但是還是屬￿比較瘦削的。一頭白色的長髮從背後垂下來。除了脖子以外,他渾身曬得黝黑;脖子上的肉因鬆弛而垂了下來。他蓄了很長的鬍子,以至於鬍子末端都快碰到下巴了——很多人覺得這是劣等的槍俠式的鬍子,但是沒有人用「劣等」這個詞來形容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的臉。他穿著一件白色絲質襯衫,身後佩了一把黑柄手槍。乍一看上去,他那雙眼角有些泛紅的大眼睛裡透著傷感。要是靠近點看的話,會發現他的眼睛只不過是水汪汪而已。事實上,這雙眼睛和小頑皮的一樣毫無感情。

  他摸到一張黑桃A。但沒有合適的地方擺放。「嘿,你這小子。」他抱怨了一聲,聲音古怪而尖細,而且像一個將要抽泣的人一樣顫巍巍的。這恰好和他那雙濕潤的紅眼睛很配。他把牌攏到一起。

  還沒等他重新洗牌,樓上一扇門輕輕地開,然後又關上了。喬納斯放下紙牌,伸手要拔槍。不久他就聽出來這是雷諾茲的靴子踩在走廊上發出的聲音,於是又放下了槍,從皮帶上拿起了煙草袋。首先出現的是雷諾茲常穿的那件披風的下擺,然後就看見他走下樓梯,臉剛剛洗過,一頭紅色卷髮差不多遮住了耳朵。老雷諾茲先生看上去有點自負,不是麼?他曾在許多濕潤舒適的溫柔鄉里探險,他睡過的女人比喬納斯見過的都多,儘管喬納斯的年齡還是他的兩倍。

  在樓梯底部,雷諾茲沿著吧台踱著步,還停下來掐一把佩蒂豐滿的大腿,然後就走到喬納斯身邊,後者正拿著煙捲,面前攤了一堆牌。

  「晚上好啊,艾爾德來得。」

  「早上好啊,克萊。」喬納斯打開袋子,拿出一張紙,把煙葉撒了上去。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手卻很穩當。「要來支煙麼?」

  「來一支吧。」

  雷諾茲拉出一張椅子,轉了個方向,坐上去,雙手背在身後。喬納斯遞給他一支煙,他用手指轉動著煙捲,這可是槍俠的經典動作。靈柩獵手們常玩這些經典動作。

  「羅伊在哪裡?是和尼布斯在一起麼?」他們在罕佈雷待了一個多月了,在此期間德佩普迷上了一個名叫黛博拉的十五歲妓女。她走起路來是很敦實的羅圈步,而且她斜著眼睛看著遠處的樣子也讓喬納斯覺得她是個女牛仔,和他們有某種遠親關係。但她也頗有些趾高氣昂的做派。克萊第一個把這女孩子叫做尼布斯,或是女王陛下,有時還(在喝醉的情況下)稱她為「羅伊的加冕小妞。」

  雷諾茲點了點頭。「似乎他為她喝醉了酒。」

  「他沒事。他不會因為個黃毛丫頭而辜負我們的。她啊,笨得出奇,連貓這個詞都拼不出來。拼不出像貓這麼複雜的詞。我以前問過她的。」

  喬納斯又卷了一支煙,接著從包裡拿出一根硫磺火柴,在指甲蓋上蹭了一下,點著了火柴。他先給雷諾茲點上,然後再給自己點上。

  一隻小黃狗從蝙蝠門跑進來。那兩個男人一邊抽煙,一邊靜靜地看著它。黃狗穿過房間,先嗅嗅牆角已經結塊的嘔吐物,接著就吃了起來。邊吃還邊搖晃著尾巴。

  雷諾茲朝那塊提醒大家不要在紙牌遊戲中與人起爭執的牌子點點頭。

  「我覺得它肯定能看懂那塊牌子。」

  「不,一點也不,」喬納斯表示了反對。「它只是條狗而已,一個吃污穢物的狗。二十分鐘之前我聽到了馬的聲音。首先是聽到它靠近,然後是聽到它離開。會不會是我們的崗哨呢?」

  「任何蛛絲馬跡你都不會放過。對不對?」

  「沒什麼好擔心的。是不是?」

  「嗯。鮫坡東邊有個專為小產業主工作的人。他看見他們進來的。一共三個人。很年輕。都是些小毛孩。」雷諾茲把最後一個詞說了一遍,就像是在北邊領地一樣:小毛孩。「沒什麼好擔心的。」

  「現在可不能下結論,」喬納斯那顫抖的聲音就好像是一個世故的老頭子。「他們說年輕人目光比較遠大。」

  「年輕人就看著那些為他們指好的方向,」雷諾茲回答說。黃狗走過他的身邊,舔著地上的骨頭塊。雷諾茲好意地把一塊骨頭往它的方向踢了一腳,但狗未來得及躲避,骨頭砸在了它身上。它飛快地躥回到蝙蝠門下面,呀咳一呀咳地低吼著,使躺在鋼琴凳下面的巴奇發出的鼾聲聽上去更響了。

  他張開了手,紙牌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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