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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我感到無聊。而且我很清楚我得了重病,人類會把這種病叫做精神失常、失去理智、腦子短路、發瘋發狂,各種說法。多次重複診斷都沒能揭示問題的根源。我只能說這是精神疾病。已經超出我能修理的範圍。」

  布萊因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繼續道。

  「這麼多年來我感到我的思維越來越古怪,為中土人服務在幾個世紀前就已變得徒勞。後來很快為那些想出去探險的刺德人服務也失去了意義,但是我仍然堅持到不久以前大衛·奎克到來時。我已記不清是多久以前了。薊犁的羅蘭。你相不相信機器也會衰老?」

  「我不知道。」羅蘭的聲音聽上去很遙遠,埃蒂只消看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即使此刻他們漂浮在地獄一千英尺的上空、被明顯已經失去理智的機器控制,槍俠的思緒還是再次飄向了他那座見鬼的黑暗塔。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從未停止為刺德的居民服務,」布萊因說。「即使我放毒氣殺死他們都是在為他們著想。」

  蘇珊娜忍不住開口,「你的確瘋了,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

  「是的。只是我並沒有瘋。」布萊因說道,隨即又開始歇斯底里大笑起來。片刻之後機器人的平板聲音繼續說道。

  「他們漸漸遺忘單軌火車的聲音不過是電腦的聲音,接著又很快忘記我只是僕人,反而開始相信我是上帝。但是因為當初我被設計的目的就是服務,所以我就滿足了他們的要求,變成了他們想要的——上帝,隨心所欲地給予恩賜或實施懲罰……或者說根據隨機數據存儲器。如果你想這樣說。這一切讓我挺開心。但是只有很短時間。

  接著,就在上個月,我剩下的惟一同事——帕特裡夏——也自殺了。」

  要麼他真的老得不中用了,蘇珊娜暗忖,要麼就是他已經失去計算時間的能力。又一個他精神失常的症狀,抑或這只是另一個顯示羅蘭的世界病態程度的標誌。

  「當你們過來時。我開始計劃向她學習。你們非常有趣,還知道許多謎語!」

  「等一等!」埃蒂抬起手。「我還是不明白。我猜我能理解你為什麼想結束這一切;你的建造者全已經死了,過去兩三百年也沒有太多乘客,而且一直在刺德和托皮卡之間跑來跑去的確無聊,但是一」

  「現在先該死地停一分鐘。朋友,」布萊因用約翰·韋恩的強調語氣說道。「你別認為我只是一輛火車。從某種程度上說,正在和你說話的布萊因已經在三百英里後面。只是通過加密脈衝無線電傳輸和你們交流。」

  傑克突然想起曾經看見從布萊因眉毛之間戳出一根長銀針,他父親的奔馳車天線就是這樣的。

  原來它就是這樣與城下的電腦庫交流的,他想。如果我們毀掉天線,有可能……

  「但是你還是打算自殺,無論真正的你到底在哪裡,對不對?」埃蒂不甘心地繼續問。

  沒有回答——但是埃蒂能從沉默中嗅出一絲不對勁。狡猾的布萊因正在觀察……等待。

  「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是不是已經醒了?」蘇珊娜問。「你沒醒,對不對?」

  「我當時正在代表戈嫘人播放陴猷布人認為的上帝之鼓。只是如此。你可以說我只是在打瞌睡。」

  「那麼為什麼不乾脆先把我們殺了然後繼續回去睡你的覺?」

  「因為他痛苦。」傑克又低聲重複道。

  「因為會做夢。」布萊因同時開口,這回話音特別像小布萊因。

  「那麼當帕特裡夏自殺以後你為什麼不乾脆自殺?」埃蒂問。「既然你和她都被同一台電腦控制,那麼為什麼你們不一起自殺?」

  「帕特裡夏已經瘋了,」布萊因耐心地解釋,仿佛他剛剛並沒有承認同樣的厄運也發生在自己身上。「她的情況不僅包括精神問題還包括設備故障。本來慢轉技術是不可能出現這種故障的,但是當然世界已經轉換……難道不是嗎,薊犁的羅蘭?」

  「沒錯,」羅蘭回答。「黑暗塔中出現了嚴重問題,這是所有一切的癥結所在。疾病正在蔓延,我們腳下的廢墟只不過是另一個症狀而已。」

  「我不能擔保這句話是真還是假:安裝在黑暗塔所在的末世界的監控器八百年前就報廢了。結果就是我現在無法分辨什麼是事實什麼是猜度。實際上如今這兩者幾乎已經沒什麼區別了。這種情況確實非常愚蠢——更不用說粗魯——而且我肯定這也是造成我精神疾病的一個方面。」

  這句話讓埃蒂想起羅蘭不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是什麼呢?他努力搜尋記憶,但是記不清楚……只是模糊記得當時羅蘭說話時有些惱怒,與他平常的樣子不一樣。

  「帕特裡夏開始不停地哭泣。我覺得她這樣既不禮貌也讓人心煩。我相信她不僅精神失常,而且孤獨。儘管最初誘發原始問題的電路失火很快被撲滅。但是隨著電路超載和底層數據庫出錯,邏輯錯誤不斷蔓延。我想過讓這種故障感染整個系統,但還是決定隔離故障區。你瞧,我曾隱約聽說一個槍俠已經出現,當然我不能相信這些謠傳。但是現在我覺得當初等待還是非常明智的選擇。」

  羅蘭從椅子上站起來。「你聽見過什麼謠傳,布萊因?誰告訴你的?」

  但是布萊因又一次回避了這個問題。

  「我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她的嘮叨,刪除了控制她自主能力的電路。你可以說我解放了她。她的回應就是投河自盡。再見回見待會兒見。帕特裡夏。」

  孤獨、不停地哭、投河自盡,可這台失常的混蛋機器卻只是開玩笑,蘇珊娜憤怒得幾欲作嘔。假如布萊因不是埋在遠在千里之外的刺德城底的一團電路而是個真人,她真想在他臉上印下一些記號好讓他就此記住帕特裡夏。你覺得沒意思,狗娘養的?我可以給你看些有趣的,我會的。

  「給我猜個謎語。」布萊因邀請道。

  「現在還不行,」埃蒂說。「你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他停頓一下,想等布萊因回答,但當機器一聲不發時,他繼續說道。「說到自殺,我,呃,並不反對。但是你為什麼要拉上我們?這有什麼意義?」

  「因為他願意。」小布萊因驚恐地低聲說。

  「因為我願意。」布萊因回答。「這是惟一的原因,也是惟一必要的原因。現在讓我們做些正事吧。我想猜些謎語。而且立即就要。

  如果你們拒絕。我就不會再等到托皮卡——我會在這裡就讓一切終結。」

  埃蒂、蘇珊娜、傑克都看向羅蘭,他仍舊雙手交疊在腿上,坐在椅子裡凝視著前方的路線圖。

  「滾蛋。」羅蘭回答。他並沒有提高音調,仿佛正在對布萊因說來點兒韋高音樂也不錯。

  頭頂的揚聲器傳來一聲震驚的抽氣——那是小布萊因。

  「你說什麼?」大布萊因的聲音裡明顯透出不相信,再次變得與他孿生兄弟的聲音非常相似,儘管他從未意識到過孿生兄弟的存在。

  「我說,滾蛋,」羅蘭平靜地重複,「但是如果你不明白這句話,布萊因,我可以解釋得更清楚些。不。回答是不。」

  1O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大小布萊因都沒有說話。當大布萊因做出回答時,他並不是用語言。而是牆壁、地板、天花板又開始變透明,十秒鐘之內,貴族車廂再次消失。現在單軌火車正穿梭在他們剛剛看見的地平線交界處的山脈裡:鐵灰山峰以自殺性的速度向他們沖過來,緊接著山峰消失,眼前又出現貧瘠的山谷,裡面爬著許多陸龜模樣的巨型甲蟲。羅蘭看見從洞口突然探出一條巨蟒,一口叼住一隻甲蟲,又迅速蜷回洞中。羅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動物或荒野,眼前的景象幾乎讓他感覺自己的皮膚都要脫落。的確兇狠殘酷,但是這並非問題所在。一切非常陌生——那才是關鍵,就好像布萊因把他們帶到了另一個星球。

  「也許我應該現在就行駛出軌。」布萊茵聽起來正在沉思,但是槍俠從他的話音裡聽出處在爆發邊緣的憤怒。

  「也許你的確應該。」槍俠漠不關心地說。

  他並非真的漠不關心,他知道電腦有可能根據他的聲音判斷出他的真實想法——布萊因說過他有這樣的設備技術,當然電腦不一定總是實話實說,但是現在羅蘭當前並沒有理由去猜疑。假如布萊因的確讀出槍俠聲音中的一些重音模式,遊戲就會終結。他的確高級得令人咋舌……但無論如何他仍然是一台機器,或許並不能完全理解人類常常能做一套,而心裡想的是另一套、甚至是與實際行為完全相反的一套。如果他分析出槍俠話音中的恐懼,他也許就會認為羅蘭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這個疏漏將會讓他們所有人都上西天。

  「你非常粗魯、自大,」布萊因說。「也許你會覺得這種性格很有趣。可我卻不這麼認為。」

  埃蒂一臉慌亂,沖著羅蘭做出你到底在幹什麼的口形,但是羅蘭沒理會他;他正忙著應付布萊因,而且他非常清楚他正在幹什麼。

  「噢,這還不是我最粗魯的表現。」

  薊犁的羅蘭攤開雙手站起身。仿佛踩在空氣上,他叉開雙腿、右手放在臀上、左手握住左輪槍的檀木槍把,那姿勢與他以前無數次的站姿沒有不同,在數百個被遺忘的小鎮的土街上、在險峻山崖的岩石上、在散發著苦啤酒和餿飯菜的幽暗沙龍裡。此時不過是在無人大街上又一次最後的對決,僅此而已。但這已經足夠,這就是楷覆功、卡和卡一泰特。對決這個結局對他而言一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也是他自己的卡圍繞旋轉的軸心。雖然這次對決的武器是言語而不是子彈,但是並沒有分別,這仍舊是賭上性命的最後一戰。空氣中蔓延著殺戮的氣息,就如同沼澤散發出的腐肉氣息一樣清晰、無法否認。隨後決戰的憤怒如平時一樣降了下去……此時此刻他也並非他自己了。

  「我可以把你叫做不可理喻、沒有頭腦、愚蠢自大的機器。我可以說你不過是個笨蛋,理智已經變得如同冬風吹進空樹洞。」

  「閉嘴。」

  羅蘭毫不理會布萊因,用同樣平靜的聲調繼續道。「很不幸,我的粗魯還是有所限制,畢竟你只是一台機器……埃蒂會把你稱做『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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