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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小公爵方特洛伊仿佛沒聽見她的警告。「怎麼樣!」他開心地大叫。「你們要錯過最精彩的表演了!斯班克要——」

  他的右手終於從身後伸出來,與此同時,埃蒂意識到他們倆眼前的這個並不是一個小孩兒,而是一個畸形侏儒,他的童年早就是遙遠的過去。他臉上那種讓埃蒂起初誤以為是孩童興奮的表情實際上卻是冷酷憎恨與狂熱憤怒的混合體。侏儒的臉頰、眉毛上佈滿被羅蘭稱做「娼妓花」的膿瘡,已經流膿變色。

  蘇珊娜沒有看見他的臉,相反她全副精神注意到他慢慢抽出的右手以及手上拿著的那個暗綠色的球。她需要看見的就是這個。羅蘭的手槍砰地響了一聲。侏儒中彈,向後仰跌在了人行道上,同時嘴裡發出疼痛、憤怒的尖叫。他鬆開了手雷,手雷在地上彈起,然後朝著他奔出來的拱形人口方向滾過去。

  就像一場夢似的,黛塔消失了。蘇珊娜驚訝、害怕、沮喪地看著還在冒煙的槍口與躺在人行道上的人影。「噢,我的耶穌!我打中了他!埃蒂,我打中了他!」

  「戈嫘人……死!」

  小公爵方特洛伊還試圖抗爭地尖叫出這幾個字,但伴隨著一連串咳嗽的是他吐出的血,染紅了鑲褶邊襯衫上所剩無幾的幾塊白布。

  街角大廈那裡傳來一陣悶爆,拱形入口外面蓬亂的綠色藤蔓像被一陣疾風吹起的旗子似的朝外翻滾掀起,同時滾滾濃煙從裡面冒出。

  埃蒂連忙轉身站在蘇珊娜身前,用身體遮擋住她。他感到一陣水泥碎片——幸運的是都很小——像雨水似的淋在他的背上、頸後、頭頂。左邊傳來一連串拍打水面的聲響,他微微睜開眼睛向那個方向瞄過去,結果看見小公爵方特洛伊的腦袋滾到水溝旁停了下來。他的眼睛還睜著,嘴唇固定成臨死前絕望嚎叫的口形。

  這時又紛紛傳來其它聲響,有尖叫,有號哭,都非常憤怒。埃蒂推著蘇珊娜的輪椅——輪椅的一個輪子卡住了,被迫停了下來——他朝著侏儒沖過來的方向望去。又有大概二十個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從那個方向過來,有些從街角那兒鑽出來,另一些人穿過遮住拱形入口的藤蔓幕簾,就像惡鬼似的從手雷爆炸後的濃煙中現出身形。

  他們大多都頭戴藍色頭巾,所有人手持武器——各式各樣的(其中有些甚至寒磣得讓人同情)武器,比如鏽劍、鈍刀、碎木棍,其中還有一個男人手裡勇猛地揮舞一把斧頭。他們是陴猷布人,埃蒂暗忖。我們打斷了他們私下的行刑儀式,這回可把他們惹毛了。

  當這群人瞥見坐在輪椅裡的蘇珊娜和單膝蹲在前面的埃蒂時,他們大聲喊道——殺死戈嫘人!殺死他們倆!他們殺死了拉斯特!上帝要奪去他們的眼睛!為首的那個男人腰上圍著一塊蘇格蘭格子布,手裡狂亂地揮舞一把彎刀(彎刀差點兒把他後面一個胖女人的頭割下來,如果不是她躲得及時的話)向前沖過來。其餘人興奮地高呼著緊隨其後。

  羅蘭左輪槍的槍筒裡砰砰射出幾枚子彈,爆炸聲在翦翦陰風中回蕩。子彈率先轟掉了最前面圍著蘇格蘭格子布的陴猷布人首領的腦袋,噴出的鮮血瞬問染紅了他旁邊差點兒被彎刀砍中的胖女人的菜色皮膚,她頓時驚惶失措地號啕大哭起來。其他人經過胖女人和死去的男人時個個都睜大眼睛、近乎瘋狂。

  「埃蒂!」蘇珊娜尖叫著再次開槍。又一個身穿鑲緞斗篷、及膝皮靴的男人倒地而亡。

  埃蒂伸手去摸他的魯格槍,一瞬間驚恐地以為他把槍弄丟了。

  原來是不知怎麼回事,槍把手滑進了他的褲腰裡。他的手緊緊握住槍把手,用力向外拔,可這該死的玩意兒怎麼也不出來。槍筒上的瞄準鏡不知怎麼地卡在他的內褲裡。

  蘇珊娜連開三槍,每槍都命中一人,但這並沒有放慢陴猷布人向前沖的步伐。

  「埃蒂,幫幫我!」

  埃蒂扯開褲子,感覺整套動作就像對超人的蹩腳模仿,最終他好不容易拔出了魯格槍。他的左掌擊中保險拴,一隻胳膊肘抵在大腿上,然後開始射擊。根本沒有必要思考——甚至沒有必要瞄準。羅蘭曾經告訴過他們,戰鬥中槍俠的雙手能夠完全自主,現在埃蒂發現他說得一點兒沒錯。而且無論如何,這麼近的距離即使一個瞎子也不會打不中。蘇珊娜已經把沖過來的陴猷布人人數減0.-~lJ不超過十五個;埃蒂則像疾馳過麥田的巨風,兩秒鐘之內又幹掉了剩下人中的四個。

  此時,這群人原來單一的表情,那種愚昧無知的熱情,開始瓦解。

  其中一個揮舞斧頭的人突然把他的武器扔到了一邊,忙不迭地邁開因為關節炎而嚴重變形的雙腿誇張地奔過去撿武器。另外兩個人也跟在他後面跑了,其餘人則沒有方向地在街上亂轉。

  「跟上來!」一個看起來年輕些的男人大叫。他脖子上紮著一塊藍圍巾,就像接力賽跑運動員的寬領帶。光溜溜的腦袋上只剩下兩撮捲曲的紅發,一邊各一撮。這傢伙在蘇珊娜看來就像小丑克萊拉貝爾(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電視節目「胡迪 ·都迪秀」的主人公,是個住在都迪鎮的紅頭髮小丑。);在埃蒂看來,他則更像麥當勞叔叔,但兩人同時意識到他是個麻煩。他扔出一根大概是由鐵桌腿改成的長矛,落在埃蒂和蘇珊娜的右側。「快跟上來,我說!如果我們團結起來我們就能打敗他們——」

  「對不起,哥兒們。」埃蒂咕噥一聲,然後一槍擊中他的胸部。

  克萊拉貝爾/麥當勞叔叔向後踉蹌幾步,一隻手摸向襯衫,瞪大眼睛死盯著埃蒂,眼神裡毫無掩飾地表明他的心碎:事情不應該發展成這樣。他的手落在了一邊,嘴角流出一串鮮血,在陰暗的天色下顯得特別鮮豔。剩下的幾個陴猷布人默默地看著他倒下,接著其中一個轉身拔腿就跑。

  「不許動,」埃蒂說。「別動,我的朋友,否則你就只能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了。」接著他提高了嗓門。「放下武器,各位!全部放下!現在!」

  「你……」那個垂死的男人輕聲問。「你……槍俠?」

  「沒錯兒。」埃蒂回答,嚴肅的眼神掃過剩下的陴猷布人。

  「乞求你的……原諒。」紅發男人喘著氣說完這句話之後俯面撲倒在地上。

  「槍俠?」另一人問道,聲音裡難掩知道真相後的那種恐懼。

  「呃,你們非常愚蠢,但耳朵倒還挺靈,」蘇珊娜說,「這也挺重要的,不管怎麼樣。」她揮了揮槍筒,埃蒂相當肯定裡面已經空了。提起這個,埃蒂揣測著魯格槍裡還有幾發子彈。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一個彈夾裡可以裝多少發子彈,他暗暗咒駡自己是個蠢蛋……但是難道他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嗎?他可不這麼認為。「你們聽見他的話了。放下武器。休息結束了。」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照做。那個臉上被濺了幾乎一品脫彎刀一格子布先生的血的胖女人說道,「你不應該殺死文思頓,先生——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

  于剛才的這段經歷,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話和他自己的回答沒有一丁點兒超現實的意味了。

  剩下的陴猷布人中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金黃的長髮一簇簇從頭皮上長出來,就好像她得了斑禿。埃蒂瞄見她想朝侏儒的屍體——和遠處爬滿藤蔓的拱形入口——挪過去,就開了一槍,子彈正落在她腳邊開裂的路面上。他不知道自己想對她怎麼樣,但是他可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給其他人絲毫逃跑的提示。一部分是因為他擔心如果這群病態狂怒的人試圖逃跑的話他的雙手會做出什麼。無論他的理智是如何看待,他這雙手說實話還是挺喜歡這個開槍射殺的行當。

  「站在原地不要動,美人。親民警官說要警慎行事。」說完他瞥了一眼蘇珊娜,她慘灰的臉色讓他十分擔心。「蘇希,你還好嗎?」他低聲問。

  「還好。」

  「你不會昏倒吧,啊?因為——」

  「不會。」她深深地看他一眼,雙眸深如潭水。「只是我以前從沒殺過人……行嗎?」

  呃,你最好習慣,這句話都湧到唇邊,但他還是咽了回去,視線轉向前面剩下的五個人。他們陰沉畏懼地看著他和蘇珊娜,但是僅此而已,還談不上恐懼。

  他媽的,這幫人已經忘記恐懼是什麼了,他暗想。快樂、悲傷、愛……也全忘了。估計他們住在煉獄的日子太久,已經根本沒有任何感情。

  然後,他想起剛剛聽見的笑聲、興奮的呼喊、演出結束後的掌聲,只好修正了剛才的想法。起碼還有一樣東西仍能刺激他們,打開他們情感的開關。斯班克就能作證。

  「這兒誰負責?」埃蒂邊問邊謹慎地觀察遠處的十字路口,以防其他人突然有膽子又沖回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現可疑情況,估計其他人決定讓他們的夥伴自生自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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