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荒原 | 上頁 下頁
九〇


  17

  羅蘭來到堵住大街的路障前,停下腳步。與傑克不同,他並未奢望另一邊是寬闊大道。東邊的幾棟建築就像佈滿崗哨的小島,浮出由垃圾、工具、零件……以及陷阱——對此他沒有絲毫懷疑——組成的廢物海洋。其中一些無疑從五百、七百甚至一千年前落下來之後就從未挪動,但是羅蘭覺得大多數垃圾是戈嫘人一件一件愚公移山似的拖過來的。剌德城的東城區,事實上,已經變成了戈嫘人的堡壘,而羅蘭此刻就站在牆外。

  他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發現通道開口半遮半掩地藏在一堆雜亂的水泥塊後面。粉塵上可以辨認出兩串腳印,一大一小。羅蘭正準備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接著蹲了下來。腳印不止兩串,而是三串,第三串是一種小動物的爪印。

  「奧伊?」羅蘭輕聲呼喚。起初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從陰影處傳來一聲輕吠。羅蘭踏進通道,發現一對鑲金邊的眼睛正從第一個彎道盯著他。羅蘭朝那頭貉獺走過去。奧伊即使到現在還不是特別喜歡與傑克以外的人親近,他向後退了一步,站住腳,抬起眼焦灼地注視著槍俠。

  「你想幫助我嗎?」羅蘭問。他可以感覺到戰鬥的狂熱就在爆發邊緣,但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機。時機即將到來,但是此時他不能允許自己在此失控。「幫我找到傑克好嗎?」

  「傑克!」奧伊吠了兩聲,焦慮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羅蘭。

  「那麼走吧。去找他。」

  奧伊立刻轉身,鼻子貼地地迅速向小巷深處跑去。羅蘭跟在後面,偶爾抬起眼看看奧伊,大多時候低頭緊盯著破舊的地面,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18

  「上帝啊,」埃蒂說。「這些傢伙到底是些什麼人?」

  他們從斜坡腳下出發,沿著大道已經走過好幾個街區,由於發現前面的路障(恰好與羅蘭剛進入的半藏在垃圾堆裡的通道擦肩而過),轉而向北走去。他們面前出現一段寬闊的大道,甚至讓埃蒂想到了第五大道。他不敢告訴蘇珊娜他的想法;這個臭氣熏天、垃圾滿地的死蔭之城給他帶來的苦澀失望讓他甚至不敢開口談希望二字。

  「第五大道」把他們領到一片白色石質建築矗立的廣場,這又讓埃蒂想起小時候電視裡播放的古羅馬角鬥士的電影。廣場建築的風格非常嚴肅,而且大多數仍保存完好。他相當肯定這以前是某種公共場所——畫廊、圖書館,也可能是博物館。其中一座有個圓頂,現在已經佈滿裂紋像個花崗岩材質的花紋蛋。這兒很可能曾經是天文臺,儘管埃蒂曾經讀到過因為光害會影響天文觀測,天文學家都喜歡選擇遠離大城市。

  這些雄偉的建築間有許多塊開闊空地。儘管曾經種在這裡的花花草草現今已被叢生的野草灌木取代,但這片區域仍舊散發出莊嚴的氣派,埃蒂猜這兒也許曾經就是刺德城的文化生活中心。當然那是很久以前了;埃蒂可不相信蓋舍和他的那幫同黨會對芭蕾舞或者室內樂有絲毫興趣。

  他推著蘇珊娜來到主要的四岔路口,四條寬闊的馬路輪輻一樣朝四面輻射出去,而輪子的中心處是一片磚石鋪砌的大廣場。廣場四周環繞著四十英尺的鋼柱,柱子上還掛著擴音喇叭。廣場中央是一塊塑像的底座,上面的塑像只剩下一部分一一匹巨大的前蹄懸空的青銅駿馬,馬身上已經生滿綠色銅銹。曾經駕馭這匹駿馬的戰士倒在一邊,一手揮著看起來像機關槍的武器,另一隻手舞著一把劍。他的兩腿蜷在原來的坐騎身上,靴子卻還焊在兩側的馬鐙裡。

  戈嫘人死四個字用已經褪色的橙漆寫在底座上面。

  埃蒂朝輻射四方的馬路眺望過去,看見更多掛著擴音喇叭的鋼柱。其中一些已經倒塌,但是大多仍舊屹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根鋼柱上都掛著一圈屍首。這幅景象簡直就像是一小群死屍組成的軍隊守衛著這塊位於「第五大道」盡頭、輻射出四條馬路的廣場。

  「這些傢伙到底是些什麼人?」埃蒂又問了一遍。

  他並沒有指望得到回答,而蘇珊娜也沒有給出答覆……但她其實本來是能回答的。她曾經洞悉羅蘭世界的過去,但從未有任何的領悟像現在這麼清晰與確定。以前的那些領悟,就像她在河岔口擁有的那種,只是像夢境一樣模糊難辨,但是現在領悟電光火石般擊中她,仿佛一道閃電打來、照亮了瘋漢扭曲險詐的臉。

  擴音喇叭……吊掛的屍首……鼓點聲。刹那間她明白這些東西怎麼會湊在一塊兒,就如同她理解不是騾子或馬而是牛拉著載滿貨物的貨車經過河岔口駛向吉姆鎮。

  「別理會這些垃圾,」她的聲音只是微微顫抖。「我們想要的是火車——你覺得是哪條路呢?」

  埃蒂抬頭望瞭望墨黑的夜空,翻滾的雲朵很容易讓他辨認出光束的路徑。他回頭望瞭望,發現一頭巨大的石龜守護在最接近光束路徑的那條街道入口處,卻也並不特別驚訝。石龜的腦袋從花崗岩龜殼下伸出來;深陷的眼瞳仿佛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埃蒂沖著石龜點點頭,擠出一絲乾笑。「看那寬寬烏龜脊?」

  蘇珊娜瞥了一眼,點點頭。埃蒂推著她穿過市中心廣場,向石龜大街走去。街道兩邊懸掛的屍首散發出一種幹桂皮的氣味,讓埃蒂的胃部抽搐……卻並非因為噁心,反倒是因為那種味道相當宜人——是那種小孩子喜歡撒在早餐吐司上的香甜調味料的味道。

  石龜大街很仁慈地非常寬闊,掛在兩邊鋼柱上的死屍大多與乾屍相差無幾,但是蘇珊娜發現有一些還沒幹透,蒼蠅繞著腫脹的臉龐和發黑的皮膚亂飛,肉蛆從腐爛的眼窩裡不斷蠕動而出。

  而每個擴音喇叭下面都有一小堆白骨。

  「肯定有成千上萬的,」埃蒂說。「男人,女人,小孩。」

  「是啊,」蘇珊娜平靜的聲音聽上去非常遙遠,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互相殺戮,而看起來他們也沒有浪費一分一秒。」

  「那些該死的睿智精靈真是活該!」埃蒂說,接著他大笑起來,可聽上去更像哭聲。他覺得他終於理解了那句委婉說法——世界已經轉換——真正的含義,裡面掩藏了太寬廣的無知與罪惡。

  太寬廣了。

  擴音喇叭是戰爭爆發時的臨時設施,蘇珊娜暗想。它們當然是。

  只有上帝知道是什麼戰爭,多久以前爆發,但肯定不是件小事。剌德城的統治者從市中心的防空掩體裡——那種二戰結束前希特勒用來發佈撤退命令的碉堡——用擴音喇叭通知、公告。

  而且她可以聽見從擴音喇叭裡傳出的廣播——就像她清晰地聽見貨車吱呀作響地經過河岔口、清晰地聽見皮鞭打在奮力拉車的牛背上。

  A區與D區今天將會關閉;請帶好適當的優惠券轉移到B區C區E區與F區。

  民兵第九、十與十二班請速至寄河邊報到。

  八點到十點間預計會有空襲。所有不參加戰鬥的居民請到各自分配的避難棚。請攜帶防毒面具。重複一遍,請攜帶防毒面具。

  廣播,是的……還有些新聞片斷——那種被喬治·奧威爾稱作誇大其詞的軍事宣傳。尖銳的軍樂插播在新聞與廣播的間隙,夾雜著蠱惑煽動的言詞,假借尊重犧牲者的名義要把更多的男男女女派往戰爭的屠宰場送死。

  後來戰爭結束,世界重新歸於平靜……卻沒有多長時間。某天,擴音喇叭又開始廣播。那是多久以前?一百年?五十年?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真正重要的是當這些擴音喇叭重新啟用時,它們惟一做的就是重複廣播一段磁帶……鼓點聲的磁帶。城市最初居民的後代以為這是……是什麼?烏龜的歌聲?光束的意願?蘇珊娜回憶起她父親是個頗為憤世嫉俗的人。以前她問過他是否相信天堂有上帝控制著人類的一切。呃,他當時回答,我認為這事兒是一半對一半,奧黛塔。我確信有上帝存在,但我覺得如今上帝和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聯繫了,我相信自打我們殺了他的兒子以後,他最終想通了,他對亞當和夏娃的子女無能為力,終於決定洗手不幹了。

  聰明的傢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