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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好的。」埃蒂伸出手,微微碰了一下羅蘭的手。「把他救回來,羅蘭。」

  「噢,我會的。你們只需要向你們的上帝祈禱我能儘快救回他。

  而且記住你們父親的臉,你們倆。」

  蘇珊娜點點頭。「我們盡力。」

  羅蘭轉身步伐輕靈地朝斜坡沖下去。等到他在視線中消失以後,埃蒂轉過頭看看蘇珊娜,他發現她哭了。他自己也覺得想哭。半個小時前他們是一個親密友愛的團隊,而僅僅幾分鐘,聯盟就分崩離析——傑克被綁架,羅蘭去救他。甚至連奧伊都沒了蹤影。一陣從未有過的孤獨衝擊著埃蒂。

  「我有預感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倆中的任何一個了。」蘇珊娜啜泣道。

  「我們當然還會再見到他們!」埃蒂厲聲反駁,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的心頭沉甸甸地壓著一種預感,他們的征途還未真正開始就已經結束。「即使是與匈奴王阿提拉搏鬥,我都會賭羅蘭有絕對勝算。快,蘇希——我們有火車要趕。」

  「但是去哪兒?」她絕望地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我們需要找到最近的長須精靈問問路,啊?」

  「你又在胡說什麼,埃德華·迪恩?」

  「沒什麼,」他回答。他覺得自己的淚水幾乎就要決堤,只好抓住輪椅把手,沿著坑坑窪窪、灑滿玻璃碴的斜坡向刺德城走去。

  16

  傑克片刻就來到暗霧彌漫的世界,惟一的界標就是蝕骨的疼痛:突突跳痛的手傷、蓋舍鐵鉗一樣的手指箍緊的上臂和他焚燒的肺部。

  他們還沒有跑得太遠,左側身體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他不知道羅蘭是否正跟在後面,他也不知道奧伊在這個與他原來生活的平原森林如此迥異的世界裡能否存活下來。正在他怔忡之際,蓋舍一拳打在他臉上,鼻血瞬間流了下來,所有先前的想法在席捲而來的赤紅疼痛中煙消雲散。

  「快點兒,你這個小雜種!跟上我!」

  「跑得……已經最快了。」傑克氣喘吁吁地說,險險躲過從左邊垃圾牆仿佛一顆透明長牙似的戳出來的一塊厚玻璃。

  「你最好不是,因為如果這已經是最快,我就會一拳把你打昏然後拽著你的頭髮拖你跑!給我再跑快點兒,你這個小雜種!」

  不知怎的,傑克逼著自己加快速度。他剛剛進入甬道時還以為很快就會回到寬敞的大道上,但現在他很不情願地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了。甬道不只是甬道;它實際是一條被偽裝、加固的通道,通向戈嫘人的地下城堡。通道兩邊的高牆搖搖欲墜,向他們逼過來。一系列異乎尋常的材料鑄成了兩邊的高牆:被花崗岩石塊完全或部分砸扁的汽車,鋼條就擱在上面;大理石柱;爬滿暗紅鐵銹以及被油污染黑的工廠機器;還有一條私人飛機大小的彩色水晶魚,晶亮的魚鱗上細緻地刻著一個高等語的單詞——喜悅;亂七八糟的破家具用每環足足有傑克的腦袋那麼大的交叉鐵鍊拴住,顫顫巍巍地支在他們頭頂,就好像馬戲團的大象站在一張小板凳上似的。

  這時他們來到一處岔道,蓋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左邊那條。再向前又有三條窄得幾乎是地道的岔道,朝不同方向延伸。這回蓋舍選擇了右邊那條。這條新路的兩邊看上去由腐爛的紙盒和大捆廢紙壘成——估計曾經是書報雜誌。岔道非常窄,容不下兩個人肩並肩通過。蓋舍把傑克推在前面,然後開始毫不留情地打他的後背、逼他快跑。公牛被趕進屠宰場估計就是這種感受,傑克琢磨,心中暗暗發誓如果他能活著逃出去,以後決不再吃牛排。

  「快跑!我甜蜜的小心肝!快跑!」

  傑克很快在這段九曲八彎的小路裡迷失了方向。在蓋舍的驅趕下,他在這堆廢棄陳舊的鋼鐵、家具與機器的垃圾場裡越陷越深,與此同時他也漸漸放棄了獲救的希望。現在羅蘭已經沒有一點機會找到他。即使他努力,他也可能在這個噩夢一般的迷宮世界中迷失方向,甚至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接著他們開始下坡,通道兩邊的廢紙堆換成了文件櫃、數字計算機和大堆的電腦配件,就好像他們在穿過無線電子城的地下倉庫。

  整整一分鐘從傑克左邊閃過的牆面全由電視機或者隨意堆放的顯示器終端組成,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樣盯著他看。隨著腳下的路基慢慢下沉,傑克意識到他們現在的確就在地道裡面。佈滿陰霾的天空先是一條寬帶,然後窄成一條絲帶,最後變成了一根細繩。此刻,他們已經身處陰慘的地下世界,變成了在巨型垃圾場裡亂竄的老鼠。

  如果地道頂砸下來怎麼辦?傑克心裡暗問,但鑒於他現在所處的疼痛與疲憊狀態,這個可能性已經不能讓他非常害怕了。如果地道穹頂砸下來,他至少可以休息一下了。

  就像農夫鞭打驢子一樣,蓋舍不停擊打他的左肩表示向左轉、擊打他的右肩表示向右轉,如果是直走就直接猛敲傑克的後腦勺。傑克試圖躲過一根戳出來的管子,結果沒成功。管子擊中他的臀部,他跌跌撞撞地向路邊一堆玻璃碴撲過去。蓋舍及時抓住他,然後又開始把他向前推。「快跑!笨手笨腳的傢伙!你不會跑嗎?要不是為了滴答老人,老子在這兒就雞奸你,還要割斷你的喉嚨。唉,割斷你的喉嚨!」

  傑克已經陷入赤紅的眩暈中,能感覺到的只有撕裂的疼痛與落在肩膀或後腦勺的重拳。最後正當他感覺不能再跑下去時,蓋舍抓住他的頸後猛拉他停下,動作非常突然,傑克尖叫著撞進他的懷裡。

  「這兒得當心一點兒了!」蓋舍喘著氣,興致昂揚。「向前看,你就能看見緊貼地面有兩根交叉的細電線。你看見了嗎?」

  剛開始傑克沒看見。光線很暗,左面是一堆巨型的銅壺,右邊則是高高壘起、仿佛潛水用的空鋼瓶的東西。傑克覺得自己用力吹口氣說不定這些鋼瓶就會轟然坍塌。他用前臂揉揉眼睛,把掉落下來的頭髮捋上去,盡力不去想像十六噸的鋼瓶壓在他身上的情景。他朝著蓋舍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是的,他終於看見——很模糊——兩根銀色的細線,就像吉他或是班卓琴的琴弦,從通道的兩邊拉出來,交叉點離地約兩英尺。

  「從下面爬過去,親愛的寶貝。一定得小心,你只要碰到其中任何一根,城裡半數以上的鋼鐵、水泥就會砸在你的小腦瓜上。我當然也難逃厄運,儘管我猜這點並不會讓你難受,對不對?現在,爬過去!」

  傑克抖落背上的書包,趴下來把書包從縫隙中塞過去,接著他慢慢地在緊繃的電線下面挪動身體。這時他發現自己實際上還是希望能多活一陣,他幾乎可以感覺上面那些危如累卵的垃圾就等著砸在他身上了。也許這兩根電線拴著一些特別安置的拱頂石,他心中暗忖。只要其中一根斷了……我們就全變成骨灰。他的後背輕輕擦上一根電線,從很高的地方即刻傳來劈啪聲。

  「當心,小傢伙!」蓋舍輕聲說。「一定得當心!」

  傑克胳膊肘和腳一起用力,爬過電線交叉點。他汗濕發臭的頭髮又掉在了眼睛裡,可這回他不敢伸手捋開頭髮。

  「你很聰明,」最後蓋舍輕蔑地咕噥一聲,然後自己熟練地鑽過電線。他站起身,趁著傑克還沒來得及背上書包就一把搶了過去。「裡面是什麼東西,小傢伙?」他拉開書包帶朝裡面張望。「有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的老朋友?蓋舍老朋友可喜歡禮物呐!」

  「裡面沒什麼,只有——」

  蓋舍揮出手,一掌甩在傑克臉上,傑克的頭被打得後仰,血又從鼻子裡冒出來。

  「你為什麼這樣?」傑克又痛又怒地大叫。

  「因為不用你說,我自己該死的眼睛會看!」蓋舍邊吼邊把傑克的書包扔到一旁,然後沖著傑克咧開幾乎沒牙的大嘴,擠出惡毒的獰笑。「還因為你把這些該死的東西帶到我們這兒!」說完他頓了一下,接著用更加平靜的語調補充道。「而且因為我願意——我必須承認這點。你愚蠢的羔羊表情總是勾起我扇你耳光的衝動,就是這樣。」

  他的獰笑慢慢撐大,露出化膿的慘白牙齦,傑克幾乎不忍看下去。

  「如果你強悍的朋友跟我們到這兒,他一碰上電線就會得到大驚喜,不是嗎?」蓋舍又獰笑著朝頭頂望去。「我記得沒錯的話上面可是停看一輛公共汽車。」

  傑克忍不住哭起來——疲倦絕望的淚水沿著他沾滿塵土的臉頰滑下,刻出兩道淚痕。

  蓋舍揮揮手,威脅道:「快跑,小夥計,在我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之前……你的老夥計可是非常多愁善感,可以這麼說,當他悲傷難過起來,只有扇人耳光才能讓笑容重回他的臉上。快跑!」

  他們又跑起來。蓋舍仍舊擊打傑克的肩膀指路,每個看似偶然的選擇把他們帶向咯吱搖晃、臭氣熏天的迷宮深處。突然鼓點聲又響了起來,仿佛來自每處又像來自無處。而對傑克來說這卻是最後的致命打擊。他已經完全放棄了希望與任何想法,任由自己墮落進無邊的噩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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