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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好吧。」傑克把槍遞過去,然後卸下書包,從裡面翻找出裝滿的子彈夾。他記得自己從父親書桌抽屜的文件下面摸出這個子彈夾,但感覺上一切已經非常遙遠。這些天來,回想起以前在紐約的生活和在派珀學校的學生生涯就好像對著拿倒了的望遠鏡向裡看。

  埃蒂接過子彈夾檢查了一下,上好膛,又檢查一下保險栓,最後把魯格槍塞進自己的腰帶。

  「仔細聽,跟緊我,」羅蘭提醒道。「如果有人,那很可能都是些老人,只會更害怕我們。年輕人肯定早就離開了,那些剩下的也不大可能有武器——實際上,我們的武器他們中許多人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見,除非曾經從夾在舊書裡的一兩張圖片上見過。不要做任何威脅性的手勢,小時候大人教的一條規矩也還適用:不要主動和陌生人說話。」

  「那弓箭呢?」蘇珊娜問。

  「這個他們有可能有。還有長矛和棍棒。」

  「別忘了石塊兒,」埃蒂望著山下的木屋群,陰沉沉地說。那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鬼城,但誰又能肯定?「如果他們沒有石塊兒,路邊的鵝卵石也夠他們用了。」

  「對,總會有東西,」羅蘭附和道。「但是我們自己不能惹麻煩——明白了嗎?」

  他們一齊點頭。

  「也許我們繞路會更簡單一些。」蘇珊娜說。

  羅蘭點點頭,並沒有把視線從前方簡單的景致上移開。小鎮中央岔出另一條路與大道交叉,使路邊殘破不堪的建築看上去就像被鎖定在高能來福槍瞄準鏡中央的靶子。「的確,但我們不會繞路。繞路是個特別容易養成的壞習慣。筆直前進總是更好,除非有明顯充分的理由需要繞道而行。現在我可沒覺得有任何理由。

  而且如果真有人,呃,說不定還是件好事兒。起碼有人能和我們聊聊天了。」

  蘇珊娜發現此時的羅蘭看上去像變了個人,但她認為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幻聽消失。他原來就是這樣,當他還有仗要打、還有隊伍要領導、還有老朋友團結在身邊,就是這樣,她暗忖。世界轉換,他也隨之改變。追逐沃特、孤寒的曠野都讓他開始懷疑自己、舉止怪異。而現在不過是一切發生之前羅蘭的本色。

  「也許他們知道轟隆隆的鼓點聲是怎麼回事。」傑克提出。

  羅蘭再次點點頭。「他們知道的一切——尤其是關於這座小鎮的——我們遲早都會知道,但是現在沒有必要過多猜測,這些人也許根本就不存在。」

  「聽著,」蘇珊娜說,「如果是我看見我們,我都不會出來。一共四個人,三個都帶著槍?我們一夥人怎麼看都像以前你說的故事裡的亡命之徒,羅蘭——你怎麼叫他們來著?」

  「土匪。」他的左手握住僅剩的那把左輪槍的檀木槍把,從槍套裡把槍稍稍抽出一些。「但是沒有土匪會帶著這些玩意兒,如果那兒的鎮子上真有老人,他們肯定會知道。我們走吧。」

  傑克扭過頭看見貉獺躺在路邊,鼻子放在兩隻前爪中間,正緊緊盯著他們。「奧伊!」傑克叫了一聲。

  「奧伊!」貉獺回了一聲,匆忙立起身。

  他們開始走下小山坡,向小鎮進發,奧伊趔趄地緊跟其後。

  4

  小鎮外圍的兩棟建築已經焚毀,其它地方看上去雖然陳舊肮髒,但起碼還勉強支撐著。他們一路向小鎮進發,左邊路過一個廢棄的畜欄,右邊路過一棟也許曾是集市的建築,然後最終到達了小鎮。小鎮中心穿過一條馬路,十幾幢搖搖欲墜的房屋林立兩旁,幾條小巷穿插其中。還有一條已經長滿雜草的濕泥馬道由東北向西南延伸。

  蘇珊娜順著馬道的東北方向望過去,腦海中暗自刻畫出一番景象:很久以前,河上曾開滿船隻,馬道前方某處也許是個碼頭,甚至還有一座簡陋的小鎮。小鎮周圍環繞著酒吧和棚屋,開到這裡的貨車會到那兒去轉轉。但那是多久以前了?她不知道——但這個地方的現狀表明肯定年代久遠。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生銹門軸單調的吱呀聲,百葉窗也被草原大風來回吹著,孤獨地啪啪作響。

  房屋前面都建有單軌鐵道,大多已經報廢。以前這裡的人行道肯定由木板鋪成,但如今木板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只有片片雜草,密密匝匝地從地縫裡鑽出。房屋上的標誌牌已經褪色,但是有一些還稍能辨認。上面寫的英語錯誤百出,她猜,那估計就是羅蘭提過的低等語。一個牌子上寫著食物與穀粒,她琢磨著應該是飼料與穀粒。旁邊的一個牌子上寫著休息吃喝,上面還配有一幅畫,粗略地畫著一頭躺在草地上的平原野牛。牌子下面歪歪斜斜懸著兩扇門板,展開成蝙蝠翼的模樣,在風中微微晃動。

  「那是酒吧嗎?」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壓低聲音,可她無法用平常的語調說話,如同葬禮上你不能用曼陀林演奏「克林奇山樂隊(克林齊山樂隊(C1inchMoun-tainBoys),美國著名藍草音樂樂隊,主要成員拉爾夫。史坦利的吉他和曼陀林演奏快速、準確,技巧令人難以置信。多次獲得格萊美獎。選曲目」。)精選曲目。

  「曾經是。」羅蘭回答。他並沒有壓低聲音,但聲音仍然低沉、思慮重重。傑克走在他旁邊,緊張地四處張望。奧伊從後面趕上來一點,大概只有十碼距離了。他加快步伐,左右張望著路兩邊的建築,腦袋像撥浪鼓一樣左搖右晃。

  現在蘇珊娜也感到有人在看他們,而且與羅蘭預言的一模一樣,就是那種陰翳代替陽光的感覺。

  「這裡的確有人,對不對?」她低語。

  羅蘭點點頭。

  十字路口的東北角矗立著一棟建築,她認出上面掛著的牌子上寫的字:旅館和住宿。除了前方那幢尖頂歪斜的教堂,這座建築已經堪稱小鎮第一高——整整三層樓。她抬起頭,驀然瞥見一道模糊的白影在一扇缺了玻璃的窗戶邊一閃而過,那肯定是一張臉。她突然非常想儘快離開這兒。羅蘭卻刻意放慢腳步,她猜原因是匆忙只會讓那些監視者認為他們害怕了……認為他們很容易抓。但無論怎樣,她仍然非常想儘快離開——十字路口處兩條交叉的馬路逐漸變寬形成了小鎮廣場,廣場地上爬滿了雜草。廣場中心豎著一塊石標,石標上空松垮地懸著一根腐蝕的纜索,上面掛著一個金屬盒。

  羅蘭和傑克並肩向石標走去,埃蒂推著蘇珊娜跟在後面。雜草打在輪椅的輪輻上啪啪輕響,一陣風吹過,撩起她頰邊的一綹頭髮。

  遠處仍舊有百葉窗劈劈啪啪和門軸吱吱呀呀的響聲。她身子輕輕一顫,捋了捋頭髮。

  「但願他能快點兒,」埃蒂小聲咕噥。「這地方讓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蘇珊娜點點頭,環視廣場,腦海中再一次試圖想像當初這兒的趕集日會是怎樣的一個熱鬧場面——人行道上人山人海,其中一些是鎮上的主婦,胳膊上挎著籃子。其他大多是車夫和衣著粗糙的船老大(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船和船老大這麼肯定,但就是如此);貨車穿過小鎮廣場,車夫揚起鞭子抽打馬背,車輪碾過之處騰起陣陣黃霧(公牛,是公牛)她真的能看見那些貨車,有的載著大捆布匹,上面蓋著灰濛濛的帆布條,還有的金字塔一般摞著塗上焦油的木桶;能看見一頭頭套了兩根車軛的公牛,耳朵不停扇動趕走繞著大腦袋嗡嗡打轉的蒼蠅;能聽見聊天、大笑,以及酒吧裡鋼琴正演奏著《水牛姑娘》或是《親愛的凱蒂》這樣輕快的曲子。

  好像我前世就在這兒生活,她暗想。

  槍俠彎腰仔細看了看石標上的刻字。「大道,」他讀了出來。「剌德,一百六十輪距。」

  「輪距?」傑克問道。

  「一種古老的長度單位。」

  「你聽說過刺德嗎?」埃蒂提出他的疑問。

  「也許,」槍俠回答。「在我小時候。」

  「這個詞兒聽上去怎麼像垃圾,」埃蒂說。「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傑克看看石標東面。「濱河大道。字體很滑稽,但就是這幾個字。」

  埃蒂念出石標西面的字。「上面說吉姆鎮,四十輪距。那不是韋恩·牛頓(美國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手。)出生的地方嗎,羅蘭?」

  羅蘭斜睨了他一眼,面無表情。

  「好吧,我閉嘴。」埃蒂翻了翻眼睛,回答。

  廣場西南角坐落著鎮上惟一一棟石質建築——矮墩墩、灰濛濛的大石塊,窗戶上橫七豎八釘滿生銹的鐵條。那裡是郡縣法院和監獄,蘇珊娜暗忖。她在南方見到過類似的建築;如果前面再有幾片停車場,你就看不出什麼差別了。房屋正面塗了幾個字,原本亮黃色的噴漆已經褪色。儘管她看不懂這幾個字什麼意思,但她想儘快離開這個小鎮的願望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陴猷布人(陴猷布人(P1abes),原意是「青春期」,這裡音譯,在書中是指剌德城的原住民。他們住在剌德城的地上。)去死,上面寫道。

  「羅蘭!」她叫了一聲,手指著牆上塗的字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羅蘭看了看,搖搖頭。「不知道。」

  她又向四周望望,感覺周圍的建築物正向他們傾斜過來,廣場縮小了。「我們能不能離開這兒?」

  「馬上。」他彎下腰,從基座裡拔出一塊小鵝卵石,在左手若有所思地掂掂,同時抬頭打量懸在石標上空的金屬盒,然後他彎曲左臂,等蘇珊娜意識到他打算做什麼時,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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