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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34

  一陣奇怪的熱風從走廊裡吹來,把傑克汗濕的頭髮吹到眉毛上。

  這時他終於拿到鑰匙,緊緊握住。事到如今,他已經本能地明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了,也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看門人不僅在屋子裡面,它就是這幢屋子:每段木板、每塊牆面、每個窗櫺、每角屋簷。它已經瘋狂地現出本來面目,向他猛衝過來,想在他用上鑰匙之前抓住他。越過怪物巨大的頭顱和扭曲隆起的肩膀,傑克看見木板、牆板、電線和碎玻璃——甚至前門和斷裂的欄杆——在門廳裡飛舞沖進舞廳,然後加入那裡凸起的部分,形成了奇形怪狀的石灰人更多的身體部位,畸形的手臂繼續向他伸過來。

  傑克猛地把手從地板縫裡抽出,手上居然爬滿巨大的甲蟲。

  他使勁一甩,把甲蟲都摔到牆上。就在此時,牆壁驟然開裂,威脅著要包住他的手腕。他大叫著把手抽了回來,迅速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

  石灰人再次大吼起來,但是一瞬間它的吼聲被和諧的呼喚淹沒,傑克聽出了這個聲音:他在空地時聽到過,只是當時微弱朦朧。但是此時響起的是毫不含糊的勝利的呼喊聲。確定感——無法抵抗、無法爭辯——再次充斥胸膛,而且這次他深信自己不會再失望。在呐喊聲中他聽見了他所需要的一切肯定。那是玫瑰在呼喚。

  石灰巨手又拉掉一扇法式玻璃拉門,擠進了走廊,遮住原本微弱的亮光。巨臉湊在巨手上方的空缺處,窺視傑克。石灰手指好似巨型蜘蛛腿,向傑克爬來。

  傑克轉動鑰匙,一股強大的力量倏地湧上手臂。上鎖的門閂慢慢打開,發出沉重的悶響。他抓住門把,轉動,用力把門打開。可是當傑克看見門後的景象時,不禁困惑而恐懼地大叫起來。

  門後的通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都被泥土封死,植物根莖像一捆捆電線似地從土裡戳出,門板形狀的土塊上爬滿看上去與傑克同樣困惑的蠕蟲。有些蟲子鑽進了泥裡,另一些繼續到處亂爬,仿佛想知道剛剛還在下面的泥土到哪裡去了,其中一隻冷不丁掉到了傑克的運動鞋上。

  鑰匙孔形狀維持了一會兒,裡面透出的朦朧白光在傑克的襯衫上映出一塊光斑。他可以聽見另一端——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大雨傾盆且悶雷轟隆。接著,鑰匙孔的形狀也被抹去。這時,巨型石灰手指抓住了傑克的小腿。

  35

  羅蘭扔掉遮雨的獸皮,埃蒂並沒有感到刺人的冰雹。羅蘭迅速站起身向蘇珊娜奔過去。

  槍俠一把抓住她的腋下,儘量溫柔小心地把她拖到埃蒂蹲著的地方。「我一給你信號你就放了它,蘇珊娜!」羅蘭叫道。「你明白了嗎?我一給你信號!」

  埃蒂對周圍不聞不問,惟一聽見的是從門另一端傳來的傑克微弱的尖叫聲。

  到用鑰匙的時候了。

  他把鑰匙從襯衫裡拿出來,戳進他自己畫的鑰匙孔,轉動起來,但是鑰匙紋絲不動,甚至連一毫米都沒動。埃蒂仰起臉,任由急降的冰雹打在額頭、臉頰、嘴唇上,很快他臉上傷痕累累。

  「不!」他大聲嚎叫。「噢,上帝,求求您!不要!」

  但是上帝沒有回答;回應他的只是又一陣霹靂雷聲,疾雲流動的天幕上再次劃出一道閃電。

  36

  傑克縱身向上一跳,抓住掛在頭頂吊燈上的鐵鍊,逃脫了看門人的手掌。就像掛在藤蔓上的人猿泰山,他先向後蕩去,撞上泥門反彈回來,又向前面蕩過去。石灰牆面爆開,露出牆下粗糙交錯的釘板條框架。石灰人大吼起來,吼聲中饑餓與憤怒混雜,在聲音下面,傑克聽見整幢屋子開始坍塌,就像埃德加·艾倫·坡(美國作家、文藝評論家。被譽為「偵探小說的鼻相」,代表作包括《怪誕故事集》、《黑貓》、《莫格街謀殺案》。)小說裡描述的那樣。

  他掛在鐵鍊上鐘擺似的蕩回來,撞上封住門口的泥塊,又蕩過去。石灰手向他抓過來,他雙腿亂踢亂踹。木手指抓住他時,他感覺到腳上一陣疼痛。等他蕩回來時,腳上只剩下了一隻運動鞋。

  他奮力想抓到鐵鍊更高的地方,找到抓手,然後向屋頂攀上去。

  他的頭頂傳來微弱的吱吱聲,他仰起汗津津的臉,結果落了滿臉細石灰粉。屋頂開始塌陷,吊燈的鐵鍊一節一節地下垂,走廊盡頭傳來沉重的咯吱聲,石灰人的臉最終從小開口裡擠了進來。

  傑克尖叫著向那張臉蕩過去,卻毫無辦法。

  37

  埃蒂的恐慌突然一掃而空,他重新套上了冷靜的外衣——薊犁的羅蘭也經常穿這件外套。這是一名真正的槍俠擁有的惟一盔甲……也是他惟一需要的盔甲。同時,他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過去三個月以來,他一直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困擾:他母親的、羅蘭的,當然還有亨利的。但是這個,他欣慰地發現,是他自己的聲音,平靜理智,無懼無畏。

  你在火焰中看見鑰匙的形狀,你在木頭裡又再次看見,而兩次所見都非常真切。但是後來,恐懼蒙上了你的眼睛。現在撥開遮掩,撥開遮掩再仔細看。即使現在也許都還不算太晚。

  他微微感知槍俠在背後投來嚴肅的眼光;也微微感知蘇珊娜仍舊對魔鬼反抗地尖叫,雖然聲音已經衰弱;微微感知從門的另一端傳來的傑克的叫聲溢滿恐懼——抑或是痛苦?埃蒂把一切置之腦外。他把木鑰匙從那扇已經真實的門的鑰匙孔中拔了出來,仔細盯著它看,同時努力回憶他小時候常常經歷的那種純真的快樂——那種從雜亂無章中看出清晰形狀時經歷的快樂。

  這時,出錯的地方豁然明朗,如此明顯,他都不知道當初怎麼沒有看出來。我肯定是被蒙上了眼睛,他暗想。無疑,是末端的S形出了錯,第二段彎曲寬了一些。只寬了一丁點兒。

  「刀。」他伸出手說,就像在手術臺上的外科醫生。羅蘭什麼也沒說,把刀啪地拍在他的手掌上。

  刀鋒尖端捏在埃蒂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他彎下腰,根本不在乎打在頸後的冰雹,木頭中的形狀更清晰地跳躍出來——反射出它本身的可愛與毋庸置疑的真實。

  刀刮下去。

  只一下。

  輕輕一下。

  鑰匙末端的S形中間卷起一塊木屑,輕薄得幾乎看不見。

  在門的另一端,傑克·錢伯斯再次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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