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荒原 | 上頁 下頁
三二


  我不知道哪個聲音說的是實話,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們倆都給我閉嘴。不要再吵了,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行嗎?求求你們了!

  但是它們並不想照做。明顯也不能。傑克突然覺得他必須起床——立刻——去打開浴室的門。另一個世界就會在門後,驛站和另一個他也會在那兒。另一個他正披著舊毯子縮成一團躲在馬廄裡,邊琢磨到底出了什麼事兒,邊想睡上一會兒。

  我可以告訴他,傑克興奮地踢掉被子。他突然想到書櫥後面的門不再通向浴室,而是通向另一個籠罩在夜色下的世界,那裡散發著熱氣、紫鼠尾草的氣息,還能讓他看見一把塵土裡的恐懼。我可以告訴他,只是沒必要了……因為我會進入他……我會變成他!

  他沖過黑漆漆的房間,高興得幾乎笑出聲,一把推開門。然後——

  依舊是他的浴室。只是他的浴室。牆上貼著馬爾文·蓋耶馬爾文·蓋耶(Marv-inGaye),美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黑人歌手,以演唱黑人靈歌著稱。的大幅海報,夜光透進百葉窗,在瓷磚地上刻出交錯光影。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努力咽下所有失望,可是失望一點兒沒有退去,苦澀卻越來越重。

  苦澀。

  8

  從事發到現在的三個禮拜在傑克的記憶中延伸成一片無情荒蕪的廢墟——一片噩夢般的荒原,永遠沒有寧靜、休憩,永遠受著痛苦的折磨。他腦海中幽靈般的聲音和記憶給他的壓力與日俱增,他的理智不堪重負,他曾經等待過,就像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望著他曾經統治過的城市一樣,曾經希望當他到達那個叫做羅蘭的男人讓他跌落深谷的那段記憶的時候,雙重記憶就會結束,但是事與願違。相反,記憶只是倒回開頭、重新播放而已,就像一盤設定為反復播放的磁帶一樣,除非磁帶壞了或者有人按下停止鍵,否則會無休止地播放下去。

  恐怖的記憶裂谷越來越深,他自己作為紐約男孩的生活的記憶也同時變得不確定、不連續。他記得自己去上學、週末去看電影、上個禮拜天(或者是上上個?)和父母吃了早中飯,但是這些記憶就像一個得了瘧疾的人在彌留時的印象:來往的人模糊得只剩下影子,聲音變成互相重疊的回聲。甚至連回憶起最簡單的動作,比如咬一口三明治或從健身館的售貨機裡拿一罐可樂,都需要一番掙扎。傑克熬過了那段腦海中聲音對吵、兩套記憶衝突的神遊一般的日子,但是門——各種各樣的門——卻讓他越來越著魔;他從來沒有停止希望槍俠的世界可能就藏在其中某扇門後。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這已經是他僅剩的希望了。

  但是今天,遊戲結束了。他再也不可能取得獲勝的機會,不可能了。他放棄了。他逃學了。傑克盲目地沿著街道向東走去,根本不知道他會走到哪裡,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9

  他向前走了一會兒以後,不愉快的恍惚漸漸散去,他開始注意周圍。他正站在萊剋星頓大道和第五十四街的街口,卻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兒來的。他第一次注意到今天早上天氣好極了。五月九日,所有瘋狂開始的那天,天氣已經很好,但是今天還要棒十倍——那天,也許春天環顧四周時看見強壯英俊的夏天正站在身邊,自負的笑容掛在古銅色的臉上。陽光照在市中心大樓外層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把每個行人的影子都照得簡潔活潑。頭頂的天空呈現出洗練的湛藍,不摻一絲雜質,偶爾飄過幾團厚雲點綴其中。

  兩個商人站在街邊建築工地的隔板牆邊,他倆都穿著剪裁合身、價格不菲的西裝,一邊大笑一邊互相把什麼東西遞來遞去。傑克好奇地向他們走了過去,湊近一看,發現原來這兩人正在隔板牆上玩圈叉遊戲圈叉遊戲(tictactoe),兩個玩家輪流在兩條橫線、兩條豎線交叉而成的井字形圖案上畫圈或畫叉。率先可以在同一行畫出連續三個圈或三個叉的人為勝。。他們拿著一支昂貴的馬克筆在牆上畫出井字格,輪流畫圈畫叉。傑克覺得很有趣,湊得更近了一些。這時,其中一個人在右上角的格子裡畫了個圈,然後沿著對角線拉下一道斜線。

  「又輸了!」他的朋友說道。他看上去像是個很有權勢的主管、律師或一流的股票經紀人。他拿起馬克筆又畫了一個井字格。

  剛才贏了的那個人看了看站在左邊的傑克,笑著問:「天氣真好,啊,小傢伙。」

  「是啊。」傑克真心地回答。

  「天氣太好,所以不去上學了,啊?」

  這回傑克可真笑出了聲。派珀學校,那個吃中飯叫聚會、上廁所叫做暫時離開的地方,刹那間變得很遙遠,而且變得微不足道。「你明白的。」

  「你也想玩玩兒嗎?比利在他五年級的時候就是我的手下敗將,現在還是贏不了我。」

  「別惹那個小傢伙,」另一個生意人邊說邊拿出馬克筆。「這回你將成為歷史。」說罷,他朝傑克眨眨眼,傑克居然也眨了回去。他離開了這兩個沉浸在遊戲中的大人,繼續向前走。他仍然感覺有什麼好事兒馬上就要發生——已經開始發生,這種預感讓他的腳步輕巧起來。

  角落的行走燈亮了起來,他開始穿過萊剋星頓大道。突然,他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一個騎著十速自行車的信童差點兒撞上他。今天真是個明媚的春日——同意。但是並不是因為這個他感覺這麼好,也不是因為這個他突然認清身邊的一切或者如此確定有很棒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

  腦海中的聲音停止了。

  它們肯定不是永遠停止——他不知為什麼就是明白這一點——但是起碼此時此地,它們不再吵了。為什麼?

  瞬間,傑克的想像中出現兩個同在一間屋子裡吵架的人。他們面對面坐在桌子旁邊,愈發尖刻地互相指責。然後他們湊得更近,兩張好鬥的臉靠在一起,唾沫星子濺得對方滿臉,幾乎馬上就要拳腳相向。但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規律的重擊聲——像是銅鼓發出的聲音——然後歡快的敲鑼打鼓聲響了起來。兩個人停止了爭吵,疑惑地互相看了看。

  怎麼回事兒?一個人問。

  不知道,另一個回答。聽上去像是遊行。

  他們沖到窗邊,發現果然是遊行——整齊劃一的樂隊,閃閃發光的銅號,帥氣的鼓手隊長揮著指揮棒調整他們的步伐,裝飾著鮮花的敞篷車載著揮手致意的名人緩緩開過。

  兩個人同時朝窗外張望,爭吵早已棄之腦後。無疑,他們肯定還會繼續再吵,但就在這個瞬間,他們好朋友似地肩並肩站著,同時看著窗外的遊行——

  10

  一陣喇叭聲把傑克從他的想像裡驚醒,這故事生動得就像做夢一般。他意識到他正站在萊剋星頓大道的中央,交通燈已經變了。他慌亂地向四周望去,希望能看見一輛藍色的凱迪拉克向自己沖過來,卻只看見司機坐在黃色的福特野馬敞篷車裡,笑著沖他按喇叭。所有紐約人似乎都被今天的好天氣感染。

  傑克向那個司機揮揮手,趕緊跑到街對面。野馬車司機的手指在耳邊劃圈兒,做出你瘋了的手勢,然後也揮揮手,開走了。

  有好一會兒,傑克只是站在街角,仰起頭任由五月的陽光灑在自己臉上,微笑地琢磨著今天發生的事兒。估計即將上電椅的死刑犯被暫時免于一死時肯定就是他現在的感覺。

  腦海中的聲音仍然安靜。

  問題是,到底這個遊行的什麼地方能夠暫時讓它們分神?難道只是這個春日早晨的美景嗎?

  傑克覺得肯定不全是因為這個,因為那種預感再一次席捲他全身,就像三個禮拜前當他走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六街時控制他的感覺一樣。但是5月9日那天的感覺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今天則是一種愉快的期盼,就好像……好像……

  白界白界(theWhite),在書中指中世界善與公平的力量,貴族階層的槍俠被認為是白界的騎士。。對,就是白界,他非常確定、清晰地意識到就是這個詞。

  「是白界!」他高聲歡呼。「白界到來了!」

  他沿著五十四街走下去,當他穿過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四街街口的時候,他又一次經過了卡泰特力量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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