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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5

  一切都是三個禮拜之前發生的。

  這裡不能說一切是三個禮拜前開始的,因為這會讓人以為整件事情一直在發展,這是不對的。當然,兩個聲音的確在發展,各自都越來越強烈地堅持自己的那套才是事實,但是其他事情都是一次性發生的。

  他早上八點離開家走著去上學——天氣好的時候,他總是走著去上學的,而且今年五月的天氣絕對好。他父親已經去廣播電視網上班了,母親還躺在床上,而格麗塔·肖太太在廚房裡邊喝咖啡邊看她的《紐約郵報》。

  「再見,格麗塔,」他說。「我上學去了。」

  她對他抬了抬手,眼睛都沒有離開報紙。「祝你今天愉快,約翰尼。」

  一切如常,生活裡的又一天罷了。

  下面的一千五百秒也與平時沒什麼不同。然後,一切都永遠不一樣了。

  他一隻手拎著書包,另一隻手拎著午餐便當,邊逛邊瀏覽沿街的櫥窗。離他生命盡頭還有七百二十秒的時候,他停在了布麓蜜百貨商店櫥窗前面,櫥窗裡時裝模特身披皮裘,穿著愛德華七世時期的西裝擺出僵硬的說話的姿勢。他當時只是想下午放學以後去打保齡球。他的平均戰績是一百五十八分,這對於只有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已經很好了。他的夢想是某一天成為保齡球手參加職業巡迴賽(當然如果他的父親知道這個小秘密,肯定也會暴跳如雷的)。

  愈來愈近了——離他理智突然崩潰的那一刻愈來愈近了。

  他穿過三十九街,此時還剩下四百秒鐘。他必須在四十一街街口等待行人燈,只剩下兩百七十秒了。他停了下來,瞧了瞧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二街角落的一家賣新奇物事的小店,現在只剩下一百九十秒了。而現在,他的普通生活還剩下三分多鐘的時候,那種力量的陰影籠罩在傑克·錢伯斯的頭上,羅蘭把這種力量稱做卡泰特。

  一種古怪不安的感覺開始爬上他的心頭。剛開始,他只是覺得有人在看他,然後他領悟到並不是這樣……起碼不完全是。他感覺他以前到過這兒;好像他在經歷夢中的一切,而他本來已經差不多忘記這個夢了。他想等到這種感覺過去,但是並沒有,反而這種感覺越變越強烈,而且現在開始夾雜著另一種他很不情願承認的感情,恐懼。

  前面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交界的街口,一個戴著巴拿馬草帽的黑人正在支起一個餅乾汽水攤。

  他就是那個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的那個人,傑克心想。

  從遠處角落走過來一個胖女人,手裡拎著一隻布魯明戴爾百貨的袋子。

  她會扔掉袋子,然後手塞進嘴裡尖叫。袋子會開裂,裡面有一個裹著紅毛巾的洋娃娃。我會從街中央看見這一切,從我躺著的地方。我就躺在那兒,血浸濕褲子,蔓延成血泊。

  胖女人後面是一個高個兒男人,他穿著釘子裝飾的衣服,拎著一個公文包。

  他就是吐在鞋上的男人。他扔掉了公文包,嘔吐在他的鞋子上。我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但是他的雙腳麻木地向前,把他帶到十字路口,人流穿梭來往。在他後面什麼地方,殺手牧師正在慢慢靠近。他知道這個,就像他知道牧師的雙手馬上就會伸出來推他……但是他不能回頭看。就好像他被鎖在一場噩夢裡,一切都沿著無法改變的軌跡在一一發生。

  現在還剩五十三秒鐘。他前面的餅乾小販正在打開貨品車一邊的蓋子。

  他馬上會拿出一瓶優胡飲料,傑克心想。不是一罐,而是一瓶。他先會搖一搖,然後一飲而盡。

  餅乾小販果然拿出一瓶優胡飲料,用力搖了搖,然後擰開瓶蓋。

  只剩四十秒了。

  現在燈要變了。

  白色行走燈暗了下去,換上快速閃爍的紅色禁止行走燈。在不到半個街區的地方,一輛藍色的凱迪拉克正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的十字路口開過來。傑克心裡知道,同時也知道

  司機是個胖男人,戴著一頂幾乎和車子色澤一樣的藍帽子。

  我馬上就要死了!

  他想對身旁來往的陌生人尖聲叫出這句話,但是他的下巴就像被鎖住一樣,只剩雙腳沉著地一步步向街口走去。禁止行走的紅燈停止閃爍,發出紅色警告。餅乾小販把喝空的飲料瓶扔進了角落裡的垃圾箱,胖女人站在傑克對面的街角,手裡拎著那只購物袋。她身後站著那個身穿釘子裝飾衣服的男人。現在僅剩十八秒鐘了。

  玩具車該經過了,傑克心想。

  前面一輛貨車從街角行駛過來,在顛簸的路面上上下晃動。車身上貼著一個快樂的小木偶的圖片,車身一側還刷著幾個大字:圖柯玩具批發。在他後面,傑克知道,身穿黑袍的人開始加速縮短他們之間的空當,現在伸出兩隻長臂。但是他仍然無法回頭,仿佛你夢中知道有怪物在抓你卻不能回頭一樣。

  快跑!如果你不能跑,就趕緊坐下牢牢抓住不准停車的標誌牌!不要讓這一切發生!

  但是他根本無力阻止這一切發生。在他前面的人行道邊是個身穿白衣黑裙的年輕女人,她的左邊是個墨西哥裔小夥子,帶著錄音機。錄音機裡剛剛放完一首唐娜 ·桑瑪唐娜·桑瑪(DonnaSummer),美國著名迪斯科舞曲歌手,被稱為「迪斯科女王」。的迪斯科曲,下一首,傑克知道,應該是「吻」樂隊的「戀愛醫生」。

  他們馬上就會分開——

  就在傑克想到這個的當口,那個年輕女人向右邊跨出一步,墨西哥裔小夥子則向左面跨了一步,而傑克不聽使喚的雙腳開始向兩人中間留出的空當移去。現在還剩九秒。

  街道另一頭,凱迪拉克的車頭標誌在五月的明媚陽光下閃閃發亮。傑克知道是一九七六年的那款轎車。還剩六秒。馬上就要變燈,凱迪拉克準備加速,車裡那個頭戴一頂帽檐上得意洋洋地鑲著一道皮邊的藍色禮帽的胖司機打算以最快速度沖過十字路口。還剩三秒。傑克後面,黑衣人前傾過來。小夥子的錄音機裡,「愛你愛你,寶貝」唱罷,「戀愛醫生」響了起來。

  兩秒。

  凱迪拉克轉到靠近傑克這邊的車道上,開始向路口沖過來。

  一秒。

  傑克的呼吸堵在喉嚨口。

  零秒。

  「啊!」他身後一雙手在暗處重重地把他推向馬路,推向死亡——

  只是其實並沒有手。

  但是他仍然繼續向前沖去,雙手在空中亂舞,嘴巴大張成絕望的O形。刹那間,提著錄音機的墨西哥裔小夥子伸出手一把拽住傑克的胳膊,把他拉了回來。「當心,小英雄,」他說。「車流可會把你碾成肉腸的。」

  凱迪拉克從身旁經過。傑克瞥見頭戴藍帽的胖司機向外探了探頭,然後開走了。

  一切就在這一刻發生;在這一刻他被從中間劈成兩半兒,變成了兩個男孩兒。一個躺在街中央,另一個則站在角落瞠目結舌地看著禁止行走的紅燈變成行走白燈,人們陸續從他身邊走過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而的確,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還活著!一半的理智欣慰地歡呼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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