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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近三個禮拜以來,約翰一直魂不守舍,貝塞特先生補充說道。有時候他看上去很害怕,而且總是迷迷糊糊的……不是很清醒,希望你們明白我的意思。我覺得約翰生病了……你們知道嗎?此句原文為法語。

  艾弗莉小姐又問:你們家裡是不是有什麼治療情緒的藥物,可能約翰誤拿了?

  傑克並不知道什麼治療情緒的藥物,但是他曉得他父親在書桌最下面抽屜裡藏著幾克可卡因。他父親肯定會認為他拿了這些毒品。

  「現在讓我說說《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美國作家約瑟夫·赫勒的長篇小說,被認為是黑色幽默的經典。,」艾弗莉小姐的聲音從教室前面傳過來。「這本小說對六年級和七年級的學生來說比較有挑戰性,但是你們仍然會完全被它吸引,只要你準備敞開心扉,接受它特殊的魅力。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把這本小說看做一出超現實的喜劇。」

  我可不需要讀這樣的東西,傑克暗忖。我就生活在超現實裡,而且絕對不是喜劇。

  他翻到期末作文的最後一頁,上面一個字也沒有。相反,他又貼了另外一幅圖,一張比薩斜塔的照片。他用鉛筆把它塗黑,黑色的鉛筆線條亂糟糟繞成一圈一圈。

  他壓根兒沒有印象做過這些。

  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當口,他聽見他的父親對貝塞特先生說:生病了。是的,他絕對生病了。一個糟蹋了自己上派珀這樣學校機會的孩子肯定有病,你不認為嗎?好吧……我會處理這件事兒的。處理事情是我的工作。陽光穀就是解決辦法。他必須去陽光穀待上一段時間,這樣他可以重新恢復正常。你們不用擔心我的孩子,各位;他可以跑……但是他不能躲。

  如果他看起來確實不能一路進步成為社會精英,他們真的會把他送進瘋人院嗎?傑克心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毫無疑問絕對是響亮的。他父親不可能忍受家裡住著一個瘋子。他們把他送去的地方不一定會叫陽光穀,但是那兒絕對有木條釘在窗戶外面,而且還有身穿白大褂、腳踏紗底鞋的年輕人在走廊裡走來走去巡邏。那些年輕人個個都肌肉結實、眼神警惕,還能給人打催眠針。

  他們會告訴所有人我出門了,傑克繼續想。他腦海中越漲越高的恐慌暫時壓住了互相爭執的兩個聲音。他們會說我去莫德斯度莫德斯度(Modesto),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中部城市,是聖華金河谷地區的加工、貿易中心。的叔叔嬸嬸家住一年……或者去瑞典做交流學生了……或者去外太空修衛星了。我媽媽可不會高興……她會哭的……但是她終究會接受。她有她的男朋友們,而且,她總是接受他的一切決定。她……他們……我……

  尖叫的衝動驟然堵在喉嚨口,他不得不緊緊捏住嘴唇才沒有叫出聲。他又低頭看了看斜塔照片四周他畫的黑色線圈,心想:我必須離開這兒。我必須立刻離開這兒。

  他舉起手。

  「約翰,什麼事兒?」艾弗莉小姐微微慍怒地看著他,她不喜歡在講課中間被學生打斷。

  「我想暫時離開一會兒,如果可以的話。」傑克回答。

  這是派珀語言的又一個例子。派珀的學生從來不說「上廁所」或「小便」,更不會說「撒尿」。其未被言明的原因是,派珀的學生太優秀了,以至於在他們優雅的生命旅程中不允許產生任何廢物。所以時不時地有學生會請求允許「暫時離開一會兒」,就是這樣。

  艾弗莉小姐歎口氣。「必須嗎,約翰?」

  「是的,老師。」

  「好吧,儘快回來。」

  「是,艾弗莉小姐。」

  他站起身,合上文件夾,拿了起來,接著又猶豫地放了下來。不行。艾弗莉小姐會奇怪他為什麼上廁所還帶著期末作文。他剛才應該先把那幾頁該死的作文紙撕下來塞進口袋,然後再要求出去的。現在太遲了。

  傑克走向門口,文件夾留在了桌上,書包則放在桌下。

  「祝你排泄通暢啊,錢伯斯。」戴維·薩雷邊小聲說邊捂著嘴竊笑。

  「不要說話,戴維。」艾弗莉小姐明顯生氣了。整個班級哄堂大笑起來。

  傑克走到門前,在他抓住門把手的瞬間,那種期盼和確定夾雜的感情倏地升起來:這就是了——真的就是。我打開門,沙漠的陽光就會照進來。我會感到乾燥的風吹在臉上。我會走出門,永遠不會再見到這間教室。

  他打開門,卻只看見走廊,但是有一件事兒他猜對了:他再也沒見到艾弗莉小姐。

  4

  他慢慢地走在昏暗的貼有木牆裙的走廊上,汗水微微滲出。一扇扇教室門從他身邊經過。如果不是每扇門都鑲著透明窗戶,他肯定會忍不住打開這些門。他望進貝塞特先生上法語二級和諾福先生上幾何概論課的教室,裡面的學生都手拿鉛筆、埋著頭看測驗簿。他又望進哈雷先生上演講藝術課的教室,看見了史丹·道夫曼——不能算是朋友,只是點頭之交——開始做期末演講。史丹看上去快被嚇破膽了,但是傑克可以說史丹對恐懼——真正的恐懼——並無絲毫認識。

  我死了。

  不,我沒死。

  又死了。

  沒死。

  死了。

  沒死。

  他走到一扇寫有女生的門前,推開門,希望能看見湛藍的沙漠天空和地平線遠處的藍山。但他看見的卻是貝琳達·施蒂文斯站在水池前正對著鏡子擠她的青春痘。

  「上帝啊,你介意嗎?」她問道。

  「對不起,走錯門了。我還以為這兒是沙漠。」

  「什麼?」

  但是他已經離開,門砰地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他走過飲水泉,打開寫有男生的門。這兒就是了,他知道,非常確定,這就是能把他帶回去的門——

  三個小便池被熒光燈照得一塵不染,水滴從水龍頭裡莊重地漏出,滴進水池。其它什麼都沒有。

  傑克關上門,繼續沿著走廊走下去,腳跟踩在瓷磚上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他經過辦公室的時候,向裡面瞥了一眼,只看見弗蘭克斯小姐坐在裡面。她正在打電話,坐在旋轉椅上轉來轉去,手指不停地繞著一撮頭髮。銀鈴鐺就放在她旁邊的桌子上。傑克趁著她背轉過去的當口趕緊溜過去。三十秒鐘以後,他沐浴在了五月末明亮的晨光中。

  我逃學了,他想。即使那些讓他分心的事情也沒有阻礙他對現在預料之外的事態發展感到驚訝。如果我五分鐘以後還不從洗手間回來,艾弗莉小姐會讓人去查看……然後他們就會知道了。他們都會知道我離開學校,逃學了。

  他想起留在桌上的文件夾。

  他們會讀我的作文,然後會認為我已經瘋了。生病了。他們肯定會。毫無疑問。因為我的確瘋了。

  接著,另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意識到這是那個男人的聲音,那個有一對戰士的眼睛的男人,那個臀部上低低掛著兩把手槍的男人。那聲音非常冷……卻不乏安慰。

  不,傑克,羅蘭說。你沒瘋。你很迷惘、害怕,但是你沒瘋。你既不用害怕早上的影子從你身邊掠過,也不用害怕晚上影子變長。你只是需要找到回家的路。這就是全部。

  「但是我該往哪兒走?」傑克喃喃自語。他站在五十六街帕克路與麥迪遜路之間的人行道上,看著街上車來車往。一輛城市公共汽車鳴著喇叭從身前開過,柴油發動機噴出一串刺鼻的藍煙。「我往哪兒走?那扇該死的門到底在哪兒?」

  但是腦海中槍俠的聲音歸於沉寂。

  傑克轉到左邊東河的方向,開始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在朝哪裡走——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他只能希望雙腳可以把他帶到該去的地方……就像很久以前把他帶到了不該去的地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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