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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26

  樹林進去十五碼左右,埃蒂發現他們正沿著一條小道行進,大概是這麼些年來巨熊自己開出來的一條小路。赤楊樹枝互相傾斜,形成一條隧道。機器聲現在越來越響,他也開始分辨出其中有比較低沉的嗡嗡聲,腳底甚至可以感覺到這個聲音——微弱的震動,就好像一台機器正在地下運轉。低聲上面交織著一種好像刮擦金屬的聲音,更緊急尖銳——哢哢嚓嚓。

  羅蘭把嘴湊近埃蒂的耳朵說道,「我覺得我們保持安靜會更安全一些。」

  他們又向前走了五碼左右,羅蘭停下來,掏出槍,用槍筒撥開沉甸甸垂下來的樹枝。埃蒂順著小開口望進去,終於窺見巨熊這麼長時間以來藏身的空地——它所有恐怖掠奪行動的指揮基地。

  這裡沒有任何灌木植物,土地早就被踩踏得光禿禿的。一股泉水從大概十五英尺高的石牆後面冒出來,流過這塊箭頭形狀的空地。在溪流的這一邊,背靠石牆放著一個約九英尺高的金屬盒。盒頂有點兒弧度,讓埃蒂想起地鐵入口。盒子正面漆著一道道黃黑相間的對角線。空地上面鋪的土並不似林地的土一般黑,而是一種奇怪的煙灰色,上面撒滿了碎骨。過了一會兒,埃蒂才意識到原來被他當成灰色土壤的東西實際上是更多已經腐爛成灰的碎骨。

  土裡有東西在移動——哢哢嚓嚓作響。四個……不對,有五個,盡是些小金屬裝置,最大的不過小狗大小。埃蒂明白這些都是機器人,或者是像機器人的裝置。它們外形十分相像,而且對於巨熊來說它們無疑都只起一個作用——在每個裝置上面都有一個快速轉動的微型雷達盤。

  更多思考帽,埃蒂暗想。我的天,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

  最大的裝置看起來有點像埃蒂六、七歲生日時得到的玩具拖拉機;它來回移動,把地上的骨灰攪起小團灰雲。另一個裝置看起來像不銹鋼老鼠。第三個看起來像由一節節鋼塊接起來的鋼蛇——一拱一拱地移動。這些裝置在溪流另一邊繞成圈兒移動,在地上刻出一道圓形軌跡。這幅景象讓埃蒂想起小時候在他媽媽堆在家裡前廳的《星期六晚間郵報》上看見的卡通連環畫。卡通畫裡面,男人總是抽著煙在地毯上踱著方步,焦急地等待他們的孩子出世。

  埃蒂在眼睛逐漸習慣了空地的地貌特徵後發現除了這五個以外還有許多各種各樣的古怪玩意兒。他起碼可以看見另外一打,也許還有更多藏在了巨熊獵物的殘骨後面。惟一不同的是其他東西都沒有動靜。經過這麼多年,巨熊的這些機器隨從一個一個都死了,如今只剩下眼前這五個……而且它們發出哢哢嚓嚓生銹的聲音,也不是很健康。尤其是那條蛇,它跟著機器老鼠轉圈的樣子有些遲鈍,好像瘸子似的。跟在後面的裝置——一塊長著粗壯機器腿的鋼磚——會時不時地趕上來輕輕推它一下,似乎是催它走快點兒。

  埃蒂暗忖這些裝置到底是管什麼用的。肯定不起保護作用;巨熊天生會保護自己。他猜想,假如老沙迪克在它還年輕的時候碰上他們仨,肯定會一口把他們吞下,嚼兩口後再全吐出去。也許這些小機器人是它的維修部隊、偵察兵,或是通訊員。它們只有在自衛……或者在保護它們主人的時候具有危險性,因為它們看起來並非好戰一族。

  埃蒂甚至為它們感到可惜。大多數隊員都已經死了,他們的主人也沒了,而且埃蒂相信它們知道這一點。它們身上投射出的是一種古怪、非人類的悲傷,而非威脅。它們又老又舊,在這塊淒涼的空地裡焦急地沿著它們自己挖出的軌道轉圈兒。埃蒂甚至可以讀出它們腦中的困惑;哦親愛的,哦親愛的,現在怎麼辦?現在他已經走了,我們該怎麼辦?現在他已經走了,誰來照看我們?哦親愛的,哦親愛的,哦親愛的……

  突然埃蒂感覺有東西在拖他的腿,差點兒就驚惶失措地尖叫起來。他舉著羅蘭的槍猛地轉身,結果看見蘇珊娜正睜大眼睛抬頭看著他。他長舒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手槍放回老地方,然後蹲下,把手搭在蘇珊娜的肩膀上,親了親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差點兒在你的小笨腦袋裡放了一個槍子兒——你來這兒幹什麼?」

  「想來看看,」她也輕聲回答,一點不感到尷尬。說著她把視線轉向盤腿坐在一旁的羅

  蘭。「而且,我自己一個人留在那兒有點兒害怕。」

  她一路爬過來的時候身上被樹枝劃傷了幾道。但是羅蘭不得不承認,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他居然什麼動靜都沒聽到。羅蘭從背包裡拿出一塊破布(那件舊襯衫剩下的最後一塊),幫她擦乾淨胳膊上的血跡,仔細看了一會兒以後,用手指彈了彈她額頭上的小疤。「那你好好看吧,」他嘴唇微動地囁嚅道。「我猜這是你自己贏來的。」

  他一隻手撥開了綠油油的灌木枝,幫她清除了視線障礙,讓她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塊空地。她看完以後羅蘭松了手,樹枝又遮了下來。

  「我為它們感到難過,」她輕聲說。「這真是瘋狂。」

  「並不完全,」羅蘭低聲回答道。「我覺得在它們本身就是悲傷的產物。不過埃蒂會幫它們脫離苦海。」

  埃蒂立刻搖頭。

  「是的,你會的……除非你想整晚都盤腿坐在這兒。瞄準那些轉動的小帽子。」

  「萬一我沒打中怎麼辦?」埃蒂憤怒地低聲反問。

  羅蘭聳聳肩。

  埃蒂不情願地站起身,舉起槍俠的左輪槍。他的視線穿過灌木枝,看見這些機器僕人還在繞著它們孤獨的軌道徒勞地轉圈兒。這就像開槍打木偶,他陰鬱地想。然後他看見其中一個——那個看起來像走路的盒子的——伸出一個醜陋的鉗子模樣的裝置,捏了一下前面的蛇。那條蛇驚嚇地噝噝一叫,向前跳去。走路的盒子又縮回鉗子。

  呃……也許並不完全像打木偶,埃蒂想。他又瞥了一眼羅蘭,羅蘭面無表情地回望他,雙臂交疊在胸前。

  你總挑些奇怪的時間教課,哥兒們。

  埃蒂想到蘇珊娜,當時她先是打中了熊屁股,然後在巨熊朝她沖過來的當口一槍轟碎了它的傳感裝置,然後他又想到羅蘭,不禁感到自慚形穢。與此同時,一部分的他也想去試試,就像以前在斜塔那裡一部分的他想要對抗巴拉紮和他那幫流氓兄弟。這種衝動可能有些病態,但是對埃蒂來說仍舊是難擋的誘惑:讓我們瞧瞧誰會認輸……我們走著瞧。

  是的,是有些病態,好吧。

  假裝這只是一處射擊訓練場,你只是想為你的甜心贏一隻絨毛狗,他暗想。或者一隻絨毛熊。他舉起槍,瞄準了會走路的盒子,眼光不耐煩地飄向周圍。這時,羅蘭碰了碰他的肩膀。

  「說說我教給你的東西,說真話。」

  埃蒂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很不高興被分心,但是羅蘭的眼神毫不退縮。埃蒂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努力從腦海中摒除雜念:這些過舊的裝置發出刺耳的尖叫,他身上很痛,蘇珊娜在身邊手撐著地看著他,而且她也離地面最近,所以如果他射偏了,蘇珊娜最可能成為那些機器人的報復目標。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這真好笑,他想;即使在街上碰見他老爹也不會認識。但是他可以感覺到這些話的確起了作用,清空了思緒也安撫了他的緊張心情。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當槍手的料——這個念頭他幾乎從沒有過,即使他知道那晚在巴拉紮的夜總會發生槍戰時他非常鎮定——但是他知道的是當他一字一句吐出槍俠教給他的東西時,他體內有一部分非常喜歡那種籠罩全身的冰冷感覺以及那種所有事物清晰呈現在他眼前的體驗。而另一部分的他也悟出這只是又一種致命的毒品,與殺死亨利和幾乎殺了他自己的海洛因沒什麼太大差別。可這種認知絲毫也沒有改變此時此刻緊繃的快感,這快感像在狂風中振動的緊繩一樣抽動著他的神經。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我用眼睛瞄準。

  「『我不用手殺人;用手殺人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接著,他毫無預兆地踏進樹林,對著空地另一邊在轉圈兒的機器人大喊道:

  「『我用心殺人。』」

  機器人驟然停止轉動,其中一個發出高分貝的嗡嗡聲,像是警報或者警告。那些雷達盤,每個都只有半塊「好心思」巧克力排大小,向人聲傳來的方向轉過來。

  埃蒂扣動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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