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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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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埃蒂指了指中間那部分,在外圍粗粗畫了一個圈。 「這就是你必須得做的事,羅蘭——關閉這段雙行線。在你腦海中封鎖住這段記憶,徹底把它忘掉。因為它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一切已經過去了,已經結束了——」 「但是它並沒有。」羅蘭舉起這塊骨頭。「如果關於那個男孩傑克的記憶是錯誤的——我也知道是錯誤的——那我又怎麼會擁有它呢?我用這段記憶替代我扔掉的那一段……我扔掉的那一段關於驛站地窖的記憶是真實的,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地窖!我從來沒有和魔鬼說過話!我只帶了水一個人上路,其他什麼也沒拿!」 「羅蘭,聽我說,」埃蒂急切地說道,「如果你拿著的那塊顎骨的確來自於驛站,這可能是一回事。但是也有可能整件事都是你的幻覺——驛站,那個孩子,會說話的魔鬼——然後有可能你拿了沃特的顎骨誤以為——」 「沒有幻覺,」羅蘭打斷了他,用他那淡藍色士兵的眼睛盯著他倆。突然,他做了一件誰都沒有想到的事兒……埃蒂發誓羅蘭自己都不知道他會這麼做。 他把顎骨扔進了火堆。 17 一瞬間,那塊白色的殘骨就躺在火裡,看起來好像半抹鬼笑。突然,它開始發出耀眼的紅光,照亮了整塊空地。埃蒂和蘇珊娜大叫一聲,連忙舉起雙手遮住眼睛。 骨頭開始產生變化。不是融化,而是變化。原先像墓石一樣齜在外面的牙齒開始慢慢聚成一堆,上顎柔和的曲線開始變直,然後在尖端處塌了下去。 埃蒂雙手撐著大腿站在旁邊,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塊已經不是骨頭的東西。此刻它看上去像燒紅的烙鐵,牙齒變成了三個倒寫的V字,中間那個比兩端的略大一些。突然,埃蒂看見了它將會變成的形狀,就像他看見樹樁的突起會變成彈弓那樣。 他覺得是一把鑰匙。 你必須記住這個形狀,他興奮地想。你必須記住,必須記住。 他的眼光緊緊鎖住這件東西——三個V字,中間那個比兩端的略大略深。三個凹槽……最靠邊的那個凹槽有點弧度,彎曲的樣子有點像小寫的字母s。 接著火焰中的形狀又發生了改變。已經變成鑰匙模樣的骨頭開始向中心收緊,聚合成重疊的亮色花瓣,褶皺的地方黑絲絨般,如同無月的仲夏夜。一瞬間,埃蒂看見了一朵玫瑰——勝利地綻放在世界初創第一天的晨光裡,散發出的美麗穿透時間與空間。此刻他敞開了心門,貪婪地享受眼前的幻象,仿佛所有的愛與生命都從羅蘭這件死人的物件裡突然散發出來;燃燒的火焰迸發出勝利與挑戰,似乎在宣稱所有的絕望不過是海市蜃樓,所有的死亡不過是黃粱一夢。 玫瑰!他的思維有些不連貫了。先是鑰匙,然後是玫瑰!仔細看!仔細看進入黑暗塔的入口! 火堆中突然傳出一陣咳嗽聲,一簇火焰向外竄出。蘇珊娜尖叫跑開,不停拍打裙子上的橙色火星。火焰騰得更高,躥向繁星點點的夜空。埃蒂卻一動不動仍然沉浸在幻覺中,完全被這華麗又恐怖的幻象驚呆了,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火花在他的皮膚上跳躍。接著,火焰黯淡下去。 骨頭消失了。 鑰匙消失了。 玫瑰消失了。 記住,他想。記住這朵玫瑰……記住鑰匙的形狀。 蘇珊娜又驚又怕,輕輕啜泣起來,但他根本沒在意,而是拿起了剛才他和羅蘭都用過的小棍子,顫抖地在地上畫出了這幅圖: 18 「你為什麼這麼做?」蘇珊娜最終開口問道。「為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畫的是什麼?」 十五分鐘以後火焰慢慢減弱,四散的火星要麼被踩滅,要麼自己熄滅。埃蒂環抱著身前的妻子坐在一邊。羅蘭坐在另一邊,雙膝抱在胸前,激動地看著橙紅色的火堆。在埃蒂看來他們倆誰都沒有發現骨頭的形狀發生改變。他們都看見骨頭燒得通紅,而且羅蘭看見它爆炸(或者是內爆?起碼就埃蒂所見更像是後者),但沒有其他了。至少他是這麼認為;但有時候羅蘭實在是個悶葫蘆,當他決定守口如瓶的時候,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掏出一個字兒,埃蒂早已從以往的經驗中吸取了這個教訓。他想要告訴他們他所看見的——或者認為他看見的——可是他決定這回他也要守口如瓶,至少暫時。 顎骨本身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記——甚至連裂紋都沒有。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必須這樣,」羅蘭回答。「那是我父親的聲音;我所有先輩的聲音。當你聽到這樣的聲音時,你不可能不立即照做。我一直受的也是這樣的訓練。至於這是什麼,我不好說……至少現在不行。我只知道這塊骨頭已經吐完最後一個字,我一路帶著它就是為了用耳朵聽這個。」 或者是用眼睛看,埃蒂再一次想到:記住。記住玫瑰。記住鑰匙的形狀。 「它差點兒就把我們烤熟了!」她聽上去又疲憊又憤怒。 羅蘭搖搖頭。「我覺得這更像歲末晚會上有錢人放的焰火。明亮、令人驚訝,但是一點兒不危險。」 埃蒂突然想起了什麼。「羅蘭,你腦子裡的雙重記憶——它消失了沒有?剛才爆炸的時候,不管那是什麼,它有沒有離開你?」 他幾乎可以肯定它已經消失;他看過的所有電影裡面都是這樣,粗暴的震驚總是很管用的療法。但是羅蘭卻搖了搖頭。 蘇珊娜移開埃蒂的胳膊。「你說你已經開始明白這一切了。」 羅蘭點點頭。「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我是對的,我擔心傑克。不論他在哪裡,無論在哪裡,我擔心他。」 「這是什麼意思?」埃蒂問道。 羅蘭站起身,走向他那捆獸皮,把它展開。「好了,今晚故事說得夠多,也夠令人興奮了。現在該睡覺了。明天一早我們就沿著巨熊的足跡走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守護的入口。在路上我會告訴你們我知道的和我相信發生過的事情——我相信仍然在發生的事情。」 說完,他裹上一條舊毯子和一張新鹿皮,翻了個身,離開火堆遠一點兒,然後就什麼也不說了。 埃蒂和蘇珊娜躺在一起。他們確定槍俠睡著以後就開始做愛。羅蘭其實並沒有睡著,他躺在那兒,聽著他倆的動靜,也聽到他們後來的說話聲,大多在談論他。很快他倆不說話了,發出一致的呼吸聲,但過了很久,羅蘭還是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望向黑暗的夜空。 他想,年輕和戀愛的感覺真不錯。即使這個世界都成了墳墓,這種感覺還是很好。 趁著你們還能,好好享受吧,他想,因為前面有更多死亡的威脅。我們正過鮮血的小溪,前面等著我們的是鮮血的河流,我對此毫不懷疑。再前面就是鮮血的海。在這個世界,墳墓開裂,死人都不安寧。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他終於闔上雙眼,小睡了一會兒,而傑克出現在了他的夢境裡。 19 埃蒂也做夢了——夢見他回到了紐約,手裡拿著一本書,走在第二大道上。 在夢裡是春天。天氣溫暖,整個城市繁花似錦,思鄉之情從心底深處被勾了出來。好好享受這個美夢,盡可能地做下去,他想。好好品嘗……因為這是你能離紐約最近的地方了。你已經不能回家了,埃蒂。已經不可能了。 他低頭看了看書,居然一點兒也不驚訝地發現書的名字恰恰是《你不能再回家》,作者托馬斯·沃爾夫托馬斯·沃爾夫,ThomasWolfe,1900—1938,美國小說家。。深紅色的封面上印著三個圖形:鑰匙,玫瑰和門。沃爾夫寫道,黑衣人穿過沙漠,槍俠緊隨其後。 埃蒂合上書,繼續向前走。他判斷時間大概是早上九點或九點半。此時第二大道上面的車輛還不算多。出租車鳴著喇叭,在車道間躥來躥去,擋風玻璃和漆成黃色的車身沐浴在春日暖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的街口坐著一個乞丐,伸手向埃蒂討東西,埃蒂順手把那本深紅封面的書扔在了他的腿上。他發現(同樣毫不驚訝地)那個乞丐居然是那個毒販子恩裡柯·巴拉紮,他盤腿坐在一家魔術商店前面。商店窗戶上寫道:棋牌屋,裡面的陳列是一座塔羅牌搭起來的小塔。塔頂立著一個巨猩金剛的模型,它的腦袋後面還長出一個小小的雷達盤。 埃蒂繼續朝市中心閒蕩過去,一個個路標從身邊掠過。突然一家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六街交界處的小店躍入他的視線,他一看見就意識到他要找的正是這家小店。 太好了,他想,感到一陣寬慰。就是這個地方,正是這兒。小店的窗戶上掛滿了肉和奶酪,招牌上寫道:湯姆與格裡的風味熟食店。晚會大盤是我們的特色! 他正站在外面看的時候,一個他認識的人從街角走了出來。那是傑克·安多利尼,他穿著一身香草冰淇淋色的西裝三件套,左手拄著一根黑色拐杖,被大螯蝦抓得只剩下半邊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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