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三張牌 | 上頁 下頁
六一


  「好啦,我也不知道,」埃蒂說,把她摟得更緊了,還輕輕搖晃一下,「不過,我想我們是一根繩上系的螞蚱。我也來自你那個地方,那個討人喜歡的老紐約城,我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不過,稍稍有點不一樣,可道理是一樣的——所以,你會沒事的。」他想了想又說:「可你得喜歡龍蝦。」

  她抱著埃蒂哭泣,埃蒂摟著她搖著她,這當兒羅蘭想道,埃蒂會沒事的。他哥哥死了,可現在他又有了一個讓他照顧的人了,所以他會沒事的。

  但他感到一陣爆裂般的痛楚——內心深處受到責備的傷痛。他能夠開槍射擊——不管怎麼說左手還管用——還可以去殺戮,一路殺去,殺下去,在尋找黑暗塔的漫漫途中,他冷酷無情地一路闖蕩過來,看來似乎還須闖蕩多年,縱橫千里。他有能力活下來,甚至可以保護別人——在男孩傑克前往車站的路上,他推遲了那次的死亡,把他從山腳下神諭的性損耗中拯救出來——然而,到頭來他還是讓傑克死了。那並非一次事故,而是他該遭到譴責的有意為之。他看著眼前這兩個人,看著埃蒂擁抱著她,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不會這麼做,現在他內心深處的痛悔摻雜著某些不可告人的恐懼感。

  如果你內心放棄了對黑暗塔的追求,羅蘭,你就失敗了。一個沒有心的生靈就是一頭沒有愛的畜牲,一頭沒有愛的畜牲就是一頭野獸。做一頭野獸也許不是什麼難以容忍的事兒,雖說此人最終必定要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如此而論,你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呢?

  如果你真的想在黑暗塔無情地掀起一場風暴並贏得勝利,你該怎麼辦呢?如果你心裡除了黑暗就是虛無,除了從野獸蛻化為魔鬼,你還能做什麼呢?作為一頭野獸去追求這樣的目的只會成為一場諷刺性喜劇,好比拿放大鏡去看一頭大象,而作為一個魔鬼去追求這樣的目的……

  肯定要付出該死的代價。問題是你想要達到自己的目標嗎?

  他想到了愛麗,那個曾在窗前等候他的姑娘,想到他灑在庫斯伯特僵冷的遺體上的眼淚,噢,他也曾有過愛,是的,在那時。

  我真的需要愛!他喊道,此刻埃蒂和輪椅上的女士一起抹著眼淚,槍俠的眼睛卻像沙漠一樣乾燥,他走過他們身邊,朝夕陽已沉的海邊走去。

  5

  他要過後才回答埃蒂的問題。他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埃蒂自會產生警覺。她不記得先前的情形原因很簡單。她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兩個。

  她們之中有一個非常危險。

  6

  埃蒂儘量把能告訴她的都告訴了她,除了自己注射麻醉劑的事兒以外,其他都實話實說。

  他說完了,她兩手交疊擱在膝蓋上,沉默了好大一會兒。

  陰鬱的群山分瀉出眾多涓涓澗流,往東流出幾英里後就漸漸斷流了。羅蘭和埃蒂在向北跋涉的一路上就是從這些小溪裡汲取每日的用水。最初是埃蒂獨自去打水,因為羅蘭身體太虛弱了。後來便是他倆輪著去,每天都得比前一天走出更遠的路程才能找到水流。

  隨著山脈突然下陷,那些水流也一點一點小下去了。好在這水倒沒讓他們鬧病。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羅蘭昨天出發去找水了,本該輪到埃蒂,可槍俠還是自己去了,他肩上背著貯水的皮袋,一聲不吭地走了。埃蒂覺察出他們中間出現了一種拘謹的氣氛。他不想被這種姿態打動——不管羅蘭做出什麼姿態——他發現羅蘭也同樣如此,有那麼一點類似的感覺。

  她很留意聽埃蒂說話,自己什麼話也不說,她的眼睛專注地盯著他。有那麼一陣,埃蒂猜想她大概比他大五歲,過了一陣,又覺得要大十五歲。只有一件事他不想去猜測:他是否已墜入情網。

  他說完了,她坐在那兒還是一句話不說,也不再看著他,而是越過他的身影,注視著層層海浪,夜色降臨之際那兒可能會躥出喋喋不休地詢問著古怪問題的大螯蝦。剛才他專門細細地描述過那些玩意兒。現在稍稍嚇唬她一下,總比等她目睹它們出來嬉耍時產生的大恐懼要好些。他估計她可能不肯吃那玩意兒,更別提讓她知道它們曾吞噬掉羅蘭的手指和腳趾,更別提讓她近距離看見那玩意兒了。可是到頭來,饑餓會戰勝所有的「是一隻小雞」和「達姆一嗯一嚼嚼」。

  她兩眼望著遠方。

  「奧黛塔?」約摸過了五分鐘,他問。她曾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奧黛塔·霍姆斯。他覺得這名字很漂亮。

  她眼睛轉回來瞟著他,從沉思中乍然醒來,微笑一下,吐出一個詞。

  「不。」

  他只是看著她,找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回應。他想,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一個簡單的否定會這麼無邊無際。

  「我不明白,」最後他只好這麼說,「你說的這個『不』是指什麼?」

  「所有的一切。」奧黛塔揮一下手臂(他注意到,她有一雙相當結實的手臂——很光滑也很結實),指向大海、天空,指向那海灘,指向那雜亂披紛的山麓——此刻槍俠大抵就在那兒找水。(或者也沒准被新出現的什麼興高采烈的怪物活生生地吞噬,埃蒂現在絲毫不去惦記這事兒。)她所指的一切,就是這整個世界。

  「我理解你的感受。對這不現實的世界,最初我也是不習慣。」

  是這樣嗎?回想起來,當初他好像就這麼接受了,也許是因為他有病,要擺脫毒癮的糾纏。

  「你總會習慣的。」

  「不,」她再一次這樣說,「我相信兩樁事情裡邊有一樁是讓我碰上了,不管是哪一樁,我仍然是在密西西比的牛津鎮。沒有一樁事情對得上號。」

  她接著往下說。如果她的聲音再響一點(或者說如果他沒有愛上她),差不多就像是在做演講。當然在埃蒂聽來,這與其說是演講倒不如說是抒情詩。

  不過,他必須時時提醒自己,那完全是癡人說夢,為她著想,你必須使她明白這一點才好。

  「可能是由於我頭部受過傷,」她說,「他們是牛津鎮上臭名昭著的掄著板斧砍人的那夥人。」

  牛津鎮。

  這個詞在埃蒂腦子裡引起了一點遙遠而模糊的似曾相識的迴響。不知什麼原因,她說話的節奏讓他聯想到亨利……亨利和濕尿片兒。為什麼?什麼?現在也別去想它了。

  「你想告訴我,你覺得這些都是你失去意識時做的夢?」

  「或者說是在昏迷中,」她說,「你不必這樣盯著我看,你好像在想這一切是多麼荒唐啊,畢竟這不荒唐。瞧這兒。」

  她細心地把頭髮向左邊分開,以便埃蒂可以看清她頭發單邊分開的樣子,當然不是因為她喜歡這髮型。頭髮裡面有一處難看的舊疤,並非褐色的,而呈灰白色。

  「我想你那會兒夠倒黴的。」他說。

  她不耐煩地聳聳肩。「厄運不斷,太平日子也不少,」她說。「也許這就是一種平衡。我給你看這個疤是證明我五歲時就經歷過三個星期的昏迷。當時我夢到了許多事情。我記不得是什麼夢了,但我還記得我媽媽說他們知道我不會死掉,因為我不停地在說話,好像是一直在說個不停,雖然媽媽說他們對我說的話一個詞也聽不懂。我確實記得那些夢非常非常真切。」

  她停了一下,朝四周看看。

  「真切得就像這個地方。還有你,埃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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