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三張牌 | 上頁 下頁
四五


  埃蒂對槍俠說,他不知道母親對他們做過的事是不是心裡有數——從林考街的糖果店裡偷來連環漫畫小人書;在柯豪斯街上的壓焊電鍍板廠後面偷偷抽煙。

  有一次,他們看見一輛停在那兒的雪佛蘭車還插著鑰匙,雖說當時亨利只知道怎麼點火起動——他蔔六歲,埃蒂八歲——他把弟弟塞進車裡,說他們這就上紐約城去。埃蒂很害怕,哭了起來,亨利也很害怕,朝著埃蒂大吼大叫,讓他閉嘴,說他別來這套他媽的娃娃氣,他有十塊錢,埃蒂手裡也有三四塊,他們可以在電影院裡泡上他媽的一整天,然後在佩勒姆馬勒街搭上火車,當母親把晚飯擺上飯桌,還沒弄明白他們上哪兒去了之前就能趕回家。但埃蒂就是哭個不停,快到昆斯波羅橋時,他們看到旁邊路上有一輛警乍,埃蒂雖然很清楚車裡的警察甚至都沒朝他們這邊看,還是喊了一聲嗨,亨利用嚇得發抖的聲音問埃蒂那些公牛是不是看見他們了。亨利臉色變得煞白,趕陝把車停到路邊,車速太快差點把消防栓都給撞斷了。他沿著馬路向街區跑,而陡然受驚的埃蒂這時還在使勁扳動著不熟悉的車門把手。亨利停下腳步,跑回來,把埃蒂拽出車子。他摑了埃蒂兩下。

  這會兒他們只好走路了——說實在是提心吊膽地挪著腳步——這樣一路走回布魯克林。那一路走了大半天。媽媽問他們怎麼弄得一身熱汗涔涔累得要死的樣兒,亨利便說他在附近街區的棒球場裡教埃蒂怎麼打「一對一」。後來又來了一幫大孩子,他們就只好跑了。媽媽吻了一下亨利,對埃蒂露出微笑。她問埃蒂知不知道自己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大哥。埃蒂說知道。這是真心話。他真是這麼想的。

  「那天他和我一樣害怕,」望著海面上最後的落日餘暉,埃蒂這樣告訴羅蘭。眼前的光亮轉而便是星星的映射了。「他比我更怕,真的,他還以為那條子看見我們了,可我知道他沒看見我們。所以亨利跑了,卻又回來了。這是最重要的。他又回來了。」

  羅蘭什麼也沒說。

  「你聽明白了,對嗎?」埃蒂咄咄逼人的眼睛看著羅蘭。

  「我明白。」

  「他總是感到害怕,但他總是會回過頭來找我。」

  羅蘭倒是覺得,如果情況正好相反的話對埃蒂也許更好,對那天他倆的一路狂奔都更有意義——如果當時亨利或者是誰拔腳開溜的話。可是像亨利那樣的人永遠不會這樣做,因為像亨利那種人總是會回來的,因為像亨利那種人確實知道怎樣利用。首先他們會把信任轉變為需要,然後把需要轉變為毒品,一旦這個搞定,他們就——埃蒂怎麼說來著——推。是的,他們就會推你做毒品買賣。

  「我想我會堅守自我。」槍俠說。

  第二天埃蒂接著往下說這些事,但羅蘭已經全都明白了。亨利在高中時沒有參加過體育項目,因為他不能留在學校做運動,亨利必須回家照顧埃蒂。而事實上亨利瘦得皮包骨頭,身體協調功能很差,自然對運動毫無興趣;不過他們的老媽一再對他倆說,亨利本來可以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棒球投手或是籃球跳投手。亨利的學業很差,他重修了好幾門課——但這不是因為亨利蠢;埃蒂和迪恩太太兩人都知道亨利聰明得要命。但亨利只能把學習時間用在照料埃蒂的事兒上(而實情卻是,兩個男孩經常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要不就在地板上摔打扭滾,這樣的場面是迪恩家客廳的常景,不足為奇)。亨利的成績如此糟糕,以致任何大學都不要他,除了紐約大學,可是他們家又擔負不起高額學費,因為那麼糟糕的成績意味著什麼獎學金也沒門,於是亨利成了街頭混混,後來又到了越南,在那兒亨利差點沒給轟掉大半個膝蓋,這讓他痛得死去活來,他們給他的止痛藥裡有許多嗎啡成分,等他稍稍好些了,他們就把那藥給斷了,可是說到底他們沒能把事情做好,因為亨利回到了紐約,那只大猩猩(原文monkey,美國俚語中指毒癮)始終在他的背後,一隻饑餓的嗷嗷待哺的大猩猩,一兩個月後,他出去會廠一個毒販,這樣又過了大約四個月,後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的老媽去世了,那時埃蒂第一次見他大哥在用鼻孔從鏡子上吸入一種白色粉末。埃蒂猜測那是可克。結果是海洛因。如果你把這個過程一路追溯回去,究竟是誰的錯呢?

  當戶對羅蘭什麼也沒說。但他在意識中聽到了柯特的聲音:錯誤總是發生在相同的地方,我的好寶貝們:他身體太弱,別責怪他。

  當發現事實真相時,埃蒂簡直大吃一驚,隨後就憤怒起來。亨利沒有答應他戒毒的請求,但他說自己並不在意埃蒂對他狂暴的冒瀆,他知道越南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百無一用的廢物,他太弱了,他要離開埃蒂,那才是最好的選擇,埃蒂是對的,他最不想看見的就是那個肮髒的亂七八糟的毒品圈子。他只是希望埃蒂不要對他過於深責。他承認,他一向都是弱者;在越南發生的那些事情使他變得更弱了——那就像是你的運動鞋總在泥水裡趟著早晚要爛掉,或是內衣褲橡皮筋用久了也得鬆弛。越南發生的某些事情似乎把你的心也給腐蝕了——亨利曾流著眼淚這樣告訴過他。他只希望埃蒂記住,這些年來他也想著要變得強壯起來。

  為了埃蒂。

  為了媽媽。

  所以亨利要離開,而埃蒂自然不會讓他離開。埃蒂一直背負著內心的歉疚。埃蒂在他那條曾是毫無疤痕的腿上見過恐懼的一幕,那只膝蓋與其說是骨頭還不如說是特富龍材料。他們當時在過道裡尖叫著鬧了起來,亨利穿著舊卡其布褲子站在那兒,手上拎著塞滿東西的行李袋,眼睛下面一圈紫黑色,埃蒂只穿著一條黃色的喬基三角短褲,亨利說你不需要我在你身邊了,埃蒂,我害了你,我知道的,埃蒂沖他喊道你什麼地方也去不了的,轉過你的屁股進門去吧,這樣一直僵持到麥克柯斯基太太從她的窩裡出來沖他們叫喊,要麼滾蛋要麼留下,我可壓根兒不在乎,但你們到底想怎麼著最好快拿主意,要不我喊警察了。麥克柯斯基太太好像還說了些什麼警告的話,但一眼瞥見埃蒂身上只穿了條三角短褲,她馬上縮回自己的屋子,關門前說了聲:你也太不體面了,埃蒂·迪恩!這好比是把「傑克盒子」(一種搖動手柄會從龠中彈出人形的玩具)倒過來看。埃蒂看著亨利,亨利看著埃蒂,像是增加了體重的娃娃天使,亨利壓低聲音說,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摟在一起互相拍著對方,然後亨利回到屋子裡,大約兩星期後,埃蒂也吸上了毒晶,他不明白乾嘛要把這檔子爛事兒看得那麼嚴重,說到底,不過就是用鼻子吸吸唄,狗屎,那會叫你飄起來,就像亨利說過的(埃蒂最終還是把亨利看做是偉大的智者和傑出的吸毒者),在這世上,下地獄時顯然是頭朝下去的,在那麼低的地方來點兒提神的有什麼不好?

  那都過去了。埃蒂沒有說他吸了多久。槍俠也沒問。他猜想埃蒂心裡明白得有一種藉口來給自己找點刺激,不能一個理由也沒有,他一直把自己的習慣控制得挺好。亨利也竭力想控制自己。雖說不如埃蒂,可總算沒有墮入徹底的放縱。因為不管埃蒂是不是理解真相(羅蘭深知埃蒂是明白的),亨利肯定必須面對這一現實:他倆的關係倒過來了。現在是埃蒂領著亨利的手過馬路。

  有一天,埃蒂逮著了亨利,他沒用鼻子吸,而是拿針筒往皮膚上注射。於是又爆發了一場歇斯底里的大吵,幾乎就是第一次爭吵的翻版,只是這回的爭吵發生在亨利臥室裡。結束的方式也幾乎如出一轍,亨利哭泣著放棄無用的抵抗,向埃蒂開口求饒,保證道:埃蒂是對的,他不再注射毒品了,不再從陰溝裡撿垃圾吃了。他會走人的。

  埃蒂不會再看見他了。他只希望埃蒂能記得所有的那些……

  敘述的語調與拍擊海灘的浪聲沒有太大區別,說話聲被捲入陣陣波濤聲中——他們正在海灘上朝北邊的方向艱難行進。羅蘭聽了這個故事,什麼也沒說。是埃蒂不明白這整個事情,埃蒂捲入這事兒整整十年了——也許還不止,從一開始他頭腦就非常清醒。埃蒂沒有把這個故事告訴羅蘭;埃蒂最終還是把故事告訴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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