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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你看上去也好點兒了。」羅蘭試探地說。他說話時在最後兩個瀏上有點咬不准音,像是一個小男孩的聲調。如果我不趕快停止說話,他想,我恐怕就不能再開口了。

  「我想我會活下去的。」他神情呆板地看著羅蘭說,「雖說你可能永遠也體會不到,有那麼兩三次,我離死亡有多近了。我拿起你的槍頂在自己腦門上。扳起擊鐵,舉了一會兒,還是拿開了。鬆開了擊鐵,把槍擱回你的槍套裡。還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發作起來。我想那是第二個晚上吧,不過也說不準。」他搖搖頭說了一通槍俠聽來似懂非懂的話。「現在對我來說,密歇根(這裡似指美國人玩的一種紙牌遊戲)就像一個夢。」

  他低沉的聲音幾乎就像是在喃喃自語——他知道自己本來不該說這些話,雖說如此,槍俠還是明白了其中一點意思。「是什麼阻止你扣動扳機呢?」

  「嗯,那是因為這兒只有兩條褲子,」埃蒂說,「最後一刻我想到,如果我扣了扳機,我就永遠不可能起來再做這件事了……如果你拉屎弄髒了褲子,你得馬上去洗掉,要不就一直臭下去。亨利告訴過我的。他說他是在越南時學的。而且那是在夜裡,大螯蝦已經出來了,更別說它那些朋友了。」

  不料槍俠聽得大笑起來,簡直笑暈了,只是嘴裡時而冒出嘎嘎的喘氣聲兒打斷了他的笑聲。埃蒂只是微笑,說:「我想,你從戰場上下來大概只保留了胳膊肘以下的幽默感吧。」他站起來,想去斜坡那兒,羅蘭猜想他是要去找些生火的東西。

  「等等,」他啞著嗓子低聲叫喊,埃蒂看著他。「怎麼,什麼事兒?」

  「我想你大概是需要我。如果我自殺了,你也得死去。在那一刻過後,你重新站起來時,我也許,我想,我得重新審視一下我的選項。」

  他環視四周,深歎一聲。

  「得了吧,羅蘭,在你的那個世界裡像是迪斯尼樂園或是科尼島之類的地方,你知道到現在為止,經歷的這一切都絲毫不能引起我的興趣。」

  他走開去,又站住,回頭看著羅蘭。他臉上陰沉沉的,雖說還留著一些蒼白的病容,但現在那種痙攣只是一陣偶發的震顫了。

  「有時,你其實並不瞭解我,我說得對嗎?」

  「沒錯,」槍俠啞著聲音回答,「有時我並不瞭解你。」

  「那麼我來解釋給你聽。是有人得依靠那些需要他們的人。但你不會明白其中的原岡,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在利用我,到時候扔開我就像扔掉一只用過的紙袋。上帝操你吧,我的朋友。你真是太聰明了,這會害了你的,你就這樣聰明地玩下去好了。這對你沒有好處。如果我躺在沙灘上喊救命,在我和你的該死的塔之間,你一定會奔塔而去,從我身邊走過去把我扔在一邊,難道不是這回事嗎?」

  羅蘭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埃蒂。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這樣。有些人就需要那些需要他們的人。就像芭芭拉 ·史翠珊歌裡唱的那樣。雖然老套,卻是真話。這是另一種交友之道。」

  埃蒂凝視著他。

  「可是,就算交情到了那分上,你也是毫不在乎,是不是?」

  羅蘭看著他。

  「除了你的塔。」埃蒂笑出一聲,「你是個塔迷,羅蘭。」

  「那是什麼樣的戰爭?」羅蘭低聲問。

  「什麼?」

  「到底是哪一場戰爭讓你失去了崇高感和目標感?」

  埃蒂見羅蘭伸手來拍他便縮開了。

  「我得去打點水來,」他三言兩語地交代說,「留神那些爬行的傢伙。我們今天雖說走出老遠了,可我還不敢確定它們足不是互相通過氣了。」

  他說著轉身而去,羅蘭在紅彤彤的落日餘暉下瞥見他臉頰上已是濕漉漉的。

  羅蘭轉身眺望海灘。大螯蝦們爬行著詢問著,詢問著爬行著。

  看上去這些玩意兒毫無目的;它們是有一定智能的,可是還沒達到能夠互相傳遞信息的程度。

  上帝並不總是讓你明白他的所為,羅蘭想,大部分時間裡他會讓你明白,但並不總是這樣。

  埃蒂回來時帶了些木柴。

  「嗯?」他問,「你在想什麼?」

  「我們都挺好的,」槍俠沙啞著嗓子說。埃蒂也嘀咕了一陣,但槍俠實在太累了,便仰面躺下,透過天穹的紫色華蓋凝視著第一批閃現的星星,然後是

  洗牌

  此後三日,槍俠情況愈見好轉。胳膊肘上蔓延的那道紅絲樣的痕跡第一次開始消退,然後慢慢淡下去,淡下去,終於消失了。

  接下來那天他有時自己能走幾步了,有時讓埃蒂拖著他。再接下來的一天,他已經完全不需要拖拽了;他們常要坐下來休息一兩個小時,等他腿上緩過勁來再走。在他們歇息的當兒,還有就是晚飯後,篝火燃盡之前,他們將入睡之際,槍俠總會聽到關於亨利和埃蒂的事兒。他還記得他們兄弟遭遇的慘痛之事,每當埃蒂帶著那種切膚之痛滿腔怨憤地嘮叨起來時,槍俠本可以勸阻他,本可以這樣告訴他:別這樣折磨自己了,埃蒂,我都能理解。

  但這樣的勸告對埃蒂毫無用處。埃蒂並沒有說要怎麼幫襯亨利,因為亨利已經死了。他只足不停地在說該怎麼像樣地打理亨利的後事。其實這只是為了提醒自己亨利已死,而他,埃蒂,還活著。

  所以槍俠只是聽,什麼也不說。

  要點其實很簡單:埃蒂相信是他偷走了自己兄弟的生命。亨利也確信如此。亨利也許會以自己的方式來相信這一點,也許他會這麼相信,那是因為他們的母親常常這樣教訓埃蒂說,他們,亨利和她,為埃蒂付出了許多犧牲,所以埃蒂才能和這個城市叢林裡的其他人一樣平安地活下來,所以他才能像其他那些活在這個城市叢林巾的人一樣幸福,所以他才不會像他那苦命的姐姐那樣一命嗚呼(他幾乎都記不得這個姐姐了,而她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女孩,上帝也愛上了她)。她現在和天使在一起了,那肯定是一個很棒的地方,可是她還不能讓埃蒂去跟天使在一起,不讓他在路上被喝得爛醉的司機給撞上——像他那可憐的姐姐一樣;也不想讓他因為口袋裡揣了二十五美分而被那些瘋狂的吸毒小子給剁了,五臟六腑往人行道上扔了一地,只岡為她覺得埃蒂還不想跟天使混到一起,他只是更喜歡聽大哥的話,照大哥說的去做,總是記住亨利為了對他的愛而做出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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