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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埃蒂轉身向卡車走去。那個挾著籃球的孩子還站在街對面看著他們,這會兒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像個長長的起重架。

  「趕快離開這兒,孩子,」埃蒂說,「你可沒來過這兒,也沒看見什麼。滾你的吧。」

  那孩子跑了。

  寇爾朝他咧嘴而笑。

  「坐過去,」埃蒂說。

  「我想你還是往中間坐,埃蒂。」

  「坐過去,」埃蒂又說。寇爾看著他,然後又看看安多利尼,後者沒搭理,只是把駕駛座這邊的門關上,然後就目不斜視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像是一尊涅粲的佛陀,由著他們為爭座位而扯來扯去。寇爾又回頭瞧了瞧埃蒂那張臉,決定自己坐到中間去。

  他們一路向市區駛去——槍俠其實不知道,(看到一座斜拉上升的巨大橋樑優美地橫跨在那條寬闊的河流上,他真是驚訝萬分,這橋就像一個鋼鐵的蜘蛛網,還有一個帶旋翼的空中飛車,一個古怪的人造昆蟲,)他們要去的地方就是塔。

  9

  巴拉紮和安多利尼一樣,也相信埃蒂並沒有給條子幹活;他和安多利尼同樣明白這一點。

  酒吧沒人。門上掛著今夜不營業的標誌,巴拉紮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等著安多利尼和寇爾·文森特帶迪恩小子過來。他的兩個私人保鏢,一個叫克勞迪奧·安多利尼,是傑克的兄弟,另一個叫西米·德萊托,坐在巴拉紮那張大寫字臺左邊的沙發上,看著巴拉紮把紙牌一張一張往上搭,瞧得津津有味。門開著,門外是一道狹小的門廊。往右走可以通到酒吧後邊,再過去是一個小廚房,那兒總有許多制熟的意大利麵食。往左是會計辦公室和儲藏問。在會計室裡,另外三個巴拉紮的「紳士」——他們就是以此著稱的——正跟亨利玩著棋盤遊戲。

  「好啦,」喬治·比昂蒂正在說,「這兒有道容易的題,亨利,亨利?

  你在哪兒,亨利?去找亨利,去找亨利來,進來,亨利。我再說一遍:進來,亨——」

  「來了,來了,」亨利說。他說話的聲音含糊不清,就像是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告訴妻子自己醒了,於是妻子就讓他再睡五分鐘。聽上去就這樣。

  「行啦,這一類是藝術和娛樂。這個問題是……亨利?你他媽的難道當我的面就打瞌睡,你這狗屎!」

  「我沒有!」亨利惱怒地頂了回去。

  「那好,這個問題是,『威廉·彼特·布萊迪[美國電視劇和驚悚小說作家,著有《祛魔師》(Exorcist)等]哪一部很受歡迎的小說,背景是華盛頓特區郊外的喬治敦上流社區,寫一個年輕姑娘被惡魔私藏起來的故事?』」

  「約翰尼·凱什(美國鄉村音樂歌手)。」亨利回答。

  「耶穌基督!」特裡克斯·波斯蒂諾喊道,「你回答什麼都來這麼一句!約翰尼·凱什,你他媽的回答什麼都來這麼一句!」

  「約翰尼·凱什就是一切。」亨利莊重地回答,接下來便是一陣沉默,他們對這個回答顯然非常驚奇……接下來爆發的一陣大笑不是發自跟亨利呆在一個房間裡的人,而是另外兩個坐在儲藏問裡的「紳士」。

  「你要我把門關上嗎,巴拉紮先生?」西米平靜地問。

  「不用,這樣挺好,」巴拉紮說。他是第二代西西里移民,但他說話的口音已經一點也聽不出來了,而且也聽不出他還曾在街面上混過。他和生意上的同齡人很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是高中畢業生,其實學歷還不止高中,他還上過兩年商學院——在紐約大學。他的聲音,就像他做生意的方式一樣,是美國式的溫文爾雅。看他外表就像看安多利尼一樣,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人們第一次聽見他清晰而純正的美國英語時,都會驚呆了,還以為聽到的是一種特別出色的腹語呢。因為他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個鄉巴佬或是旅館老闆,或是一夜暴富的黑手黨——只不過是撞上運氣,湊巧在某時某地撈著了一票,而不是靠聰明才智打拼成功。看上去他很像是上一代人稱為「八字鬍彼特」的聰明人。他大腹便便,穿得像個農民。這天晚上他穿一件白色的平紋全棉襯衫,領口敞開著(腋窩下面全是滲出的汗斑),腿上是一條平板的斜紋褲子。麵團似的腳上沒穿襪子趿著平跟船鞋,那鞋舊得不像雙鞋,倒像是拖鞋片兒。腳踝上裸露著藍色和紫色的靜脈,那些曲張的血管縱橫交錯。

  西米和克勞迪奧望著他,有一種心馳神迷的感覺。

  在過去的日子裡,人們叫他伊爾·羅切——石頭。一些過去的老人現在還這麼稱呼他。在寫字臺右邊最上面的抽屜裡,一般生意人總會擱些拍紙簿、鋼筆、別針什麼的,而恩裡柯·巴拉紮卻一直在那兒擱了三副紙牌。但他從來不跟手下人玩牌。

  他只是把牌搭來搭去。

  他會抽出兩張牌來,把它們搭成一個A字,這時還不能把牌橫擱上去。接著,他再搭一個A字。在兩個A的頂部,他會放上一張牌,做成一個頂。他會一個疊著一個地搭A字,直到他桌上的A字一直撐到天花板那麼高。如果你湊上去看,全是像蜂窩似的一個個三角形。西米曾看見這牌屋倒塌過幾百次。(克勞迪奧也時不時目睹此景,只是不那麼經常,因為他比西米要年輕三十歲,西米希望和他娶來的母狗老婆一起回新澤西的農莊,在那裡,他將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園藝上……而且要比他娶來的母狗老婆活得長;比岳母大人活得長是甭想了,他早已放棄了瞻仰岳母大人葬禮儀客的癡心妄想,岳母大人是老不死的,但活得比母狗老婆長總還是有指望的。他父親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翻譯過來大致是這個意思「上帝每天都在你脖子後邊下大雨,但只要有一次漫上來就能淹死你」。可是西米壓根兒沒覺得父親的意思是說上帝畢竟是個好人,所以他只希望能和某個人一起過,如果不可能和另外的人一起過的話),但他只有一次看見巴拉紮為牌屋的倒塌而發過脾氣。一般說來是由其他事情引起的——某人在另一個房間裡關門太重了,或是一個醉鬼稀裡糊塗地撞到了牆上;經常是西米看著醉心搭牌的巴拉紮先生(他還是叫他老闆大人,就像是切斯特·古爾德[美國漫畫家,上個世紀30年代初所作連環漫畫《迪克·特雷西》很受公眾歡迎]的連環漫畫裡面的人物)花費好幾個小時搭起來的高樓倒塌了,只是因為自動唱機播放音樂時低音部分太響了。有幾回,這些空中樓閣似的建築卻完全是由於看不見的原因而倒塌。曾經有一次——他把這件事跟別人說過至少有五千次了,其中有個傢伙(他以為自己不同凡響似的)對他這個故事都聽得不耐煩了——老闆大人從一堆紙牌廢墟上抬起眼睛看著他說:「你看見了,西米?為著每一個因為自己的孩子死在路上而詛咒上帝的母親;為著每一個苦命的父親——那倒黴蛋每天都在詛咒那個把自己從廠裡開除、讓他失業的主兒;為著每一個痛苦與生俱來而詛天咒地的孩子,這就是答案。我們的生命就像是我搭建起來的東西。有時候,它的倒掉是有理由的,有時候,卻壓根兒一點理由也沒有。」

  卡羅西米·德萊托認為這是他聽到過的關於人類生存狀況最深刻的表述。

  巴拉紮為紙牌樓房倒塌而發脾氣還是十四年前的事兒,那回他搭到了十二層高。那傢伙進來時已喝得爛醉。一個什麼風度舉止也挨不上的傢伙。一身臭烘烘的,聞著就像一年才洗一次澡似的。那是個愛爾蘭人,也就是說,肯定是酒鬼了。愛爾蘭人八成是酒鬼,但不碰毒品。這傢伙以為所謂老闆大人的寫字臺上那堆家什不過是擺弄著玩玩而已。在老闆大人向他解釋過以後,還要扯著喉嚨朝他大喊:「許個願吧!」這時一個「紳士」也正學著老闆大人的口吻對邊上的人解釋,這會兒為什麼不能談生意。這愛爾蘭人是他們那路紅毛鬈髮鬼當中的一個,臉色慘白慘白的。他們的名字都是以0字打頭,在0和真實名字之間有一個小小的彎曲記號。這傢伙沖著老闆大人的檯面吹了口氣,像是一口氣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紙牌揚開去,撒得巴拉紮滿頭滿臉。於是,巴拉紮拉開寫字臺左邊最上層的抽屜,那裡面別的生意人多半會擱些文具或是私人備忘錄之類的東西,而他卻從裡面掏出一把點45手槍,當下便打爆了那傢伙的腦袋。當時巴拉紮連眼睛都沒眨,當西米和那個名叫特魯門 ·亞歷山大(這人四年前死於心臟病)的傢伙把他拖到康涅狄克州塞當維拉城外的一處養雞場埋了後,巴拉紮還對西米說,「現在該有人來把它搭上去了,哥們。只能讓上帝來吹倒它了。你說是不是?」

  「是的,巴拉紮先生。」西米這樣回答。他確實同意這說法。

  巴拉紮點點頭,很高興。「你真的同意我說的話?你們把那傢伙弄到某個雞棚、鴨棚或是別的什麼地兒,把他給收拾好了?」

  「是的。」

  「很好。」巴拉紮平靜地說,然後又從右邊最上層的抽屜裡拿出一副牌。

  對巴拉紮,伊爾·羅切來說,只搭一層是不夠的。在第一層的頂上,他准會再搭第二層,只是第二層不如第一層那麼寬;第二層頂上是第三層;第三層頂上是第四層。他會一直搭下去,不過搭到第四層時,他得站著擺弄了。你也不必再彎下腰去張望,你看見的不是一排排整齊的三角形,而是一座脆弱的建築,那是令人迷惑的可愛的鑽形宮殿,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你朝裡面看得太久的話會感到頭暈目眩。

  西米有一次曾在科尼島(紐約市的一處娛樂區。原為一海島,水道淤塞後變為長島的一部分)的魔鏡迷宮裡領受過這種感覺。他後來再也不進那種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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