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三張牌 | 上頁 下頁


  那回他倆坐在攝政王大樓陽臺披屋上,不是瞌睡得非睡不可,但差不多也快要睡著了,太陽暖洋洋地照在他們臉上,臉上都修飾得乾淨體面……好像回到了過去美好的老時光,那時埃蒂才剛開始吸毒,而亨利則往自己身上紮了第一針。

  每個人都說要做冷火雞原文Coldturkey,美國俚語,意即立刻並永久性地全面戒毒……亨利曾說,但你成功之前,還不如先做一下涼火雞原文Coolturkey,美國俚語,意即慢慢地非永久性地戒毒。的好。

  埃蒂聽得一愣,瘋狂地咯咯大笑起來,因為他知道亨利的意思是什麼。亨利呢,笑起來倒不這麼瘋狂。

  從某些方面看,做涼火雞要比做冷火雞糟糕,亨利說。至少,你想要做冷火雞時,你知道自己會嘔吐,你知道自己會發抖,你知道你會大汗淋漓以為自己要被淹死了。可做涼火雞呢,就像是,在等著一道遲早要來的詛咒。

  埃蒂記得問過亨利,你管用針紮的那些傢伙(那些昏昏沉沉遊魂般的日子,肯定是發生在十六個月以前,他倆曾一同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後決不成為這樣的人)叫做什麼。

  焦火雞。亨利馬上回嘴道。隨即,兩人都吃了一驚,他們居然說出了那麼好玩的話,想也想不到的好玩,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隨即互相揪在一起,嚎叫,狂笑。焦火雞,太妙了,可現在沒那麼好玩了。

  埃蒂穿過通道,踱到過道盡頭,看了看上面的標識牌——無人——打開了門。

  嗨,亨利,偉大的聰明的大名鼎鼎的吸毒兄弟,在說到我們那些特別的朋友時,你想聽聽我對那些煮熟的鵝是個什麼說法嗎?那回,是肯尼迪機場海關的人覺出你臉上表情有點不對勁兒,要不就是因為趕巧他們那些博士鼻子的狗出現在那兒而不是在紐約港務局,狗們開始汪汪大叫,而且在地板上這兒那兒都嗅了個遍,就是你。所有勒著脖子的狗一下都要撲上來,海關的傢伙把你的行李扔到一邊去了,把你帶進一個小房間,問你是不是願意脫下衣服,你說行啊,可我在巴哈馬惹上點感冒,這兒的空調打得太高了,恐怕這會兒我的感冒得轉成肺炎了,於是人們說,如果空調打得太高你總要出汗是嗎,迪恩先生,你說得對,行啊,對不起啦,現在我們把空調調低點兒,他們說,也許你最好把T恤也脫下,因為你的樣子看上去像是服用過毒品,夥計,你身上那些脹鼓鼓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淋巴腫瘤的症狀,你都不必再說什麼了,這就像那個中路的外場手似的,看著擊球手擊中了棒球還站在那兒,想著球沒准會被擊出場外,不妨袖手旁觀看著球飛進上面的觀眾席,心想讓它去吧讓它去吧,所以你還是把T恤脫下來吧,瞧啊,留神了,你是個幸運的孩子,這些不是腫瘤,除非你把它們叫做社會軀體上的腫瘤,嘎—嘎—嘎,這些玩意兒更像帶蘇格蘭牌寬緊帶的游泳褲,順便說一句,別擔心那些嗅來嗅去的東西,那不過是撩撥你,逗你開心呢。

  他來到那人身後,擰開扣上的門把手。上面的燈亮著。馬達的轉動聲在嗡嗡低吟。他轉向鏡子,想瞧瞧自己的模樣究竟有多可怕,陡然一陣恐怖的感覺滲透了全身:一種被看的直覺。

  嗨,快點,走吧,他緊張地想。你可能是這世上最不多疑的人了。這就是他們把你送走的原因。這就是——

  似乎倏然之間鏡子裡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了,不是埃蒂·迪恩淡褐而近乎綠色的眼睛(在他二十一歲生命的最後三年裡,這雙眸子溫暖過多少芳心,搞定過多少靚妞啊),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一雙陌生人的眼睛。不是埃蒂的淡褐色眼睛,那是像褪了色的李維斯牌藍布牛仔褲樣兒的顏色。這是一雙冷冷的、酷勁十足而不動聲色的眼睛,是毫釐不爽的射擊手的眼睛。透過這雙眼睛的反射,他看見——清楚地看見——浪尖上一隻海鷗俯衝而來,從水中抓起了什麼東西。

  他剛才還在想這到底是什麼狗屁玩意兒?接著就知道這感覺不會消退了,他還是想嘔吐。嘔了第二陣時,他又看了看鏡子,藍眼睛消失了……但剛才看見的好像是兩個人……是著了魔的,就像是《祛魔師》中的小姑娘。

  他清晰地覺出一種新的意識擠入了他自己的意識,而且是有聲音的思維,他聽到了,那不是他自己的思維,而是像收音機裡播放出來的聲音:我過來了,我在空中的車廂裡。

  還說了一些別的什麼話,但埃蒂沒聽清。他正對著盥洗槽頗有節制地輕聲嘔吐。吐完了,還沒等揩淨嘴巴,就發生了一樁以前從未找上他的事兒。他突然毫無來由地感到一陣畏懼——僅僅是一個空白的間隔,就像排得齊刷刷的報紙專欄中的一條新聞被塗去了。

  這是什麼?埃蒂無助地想著。這到底是什麼狗屁玩意兒?

  他又是一陣遏止不住的嘔吐,也許,這也讓他心存懼念,不管你怎麼抑止,總是抵擋不住反胃的感覺,只要你胃裡翻騰著想嘔吐,就甭打算再掂量別的事兒。

  3

  我過來了,我在空中的車廂裡。槍俠想。但他接著就意識到:他在鏡子裡看見我了!

  羅蘭朝後退去——不是離去,而是朝後退,像一個孩子似的朝那個狹長的房間最裡邊的角落挪動。他在空中的車廂裡,也在某個人體(不是他自己)裡面。在囚徒的身子裡。最初那一刻,當他挨近那傢伙身邊時(這是他惟一可以表述的情形),說實在的,他不僅擠入那軀殼,而簡直就成了這個人。這傢伙病了,不管什麼病反正是不舒服了,他感同身受地體會著這人犯噁心的滋味,羅蘭明白如果自己需要的話,他可以控制這具身軀。他覺出他的病痛,可能是被什麼魔鬼似的東西控制著,當然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出手的。也許他應該退出來,趁人不留意時。當囚徒這陣噁心勁兒剛一消退,槍俠朝前猛一跳——這回真的到前面了。眼下身處這般局面該如何應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在這種情形下,一無所知將會導致最可怕的後果,所以現在他最需要瞭解兩件事——那實在是最具緊迫感的需要,不管可能還會發生什麼。

  那扇門是否還在那兒?從他自己的世界穿越過來的那扇門。

  如果門在,那麼他自己的肉身是否還在那兒?會不會已經潰爛?還是奄奄待斃?或者已經死了?還是丟了他的自我意識和思想,僅如行屍走肉一般?即使是他的軀體依然活著,恐怕也只能在白天苟延殘喘。因為一到夜間,大螯蝦似的怪物可能會帶著古怪的問題跑出來,尋找海岸晚餐了。

  他猛地扭轉腦袋(這一霎那轉動的是他自己的腦袋),飛快地朝後瞥去。

  那扇門還在,依然在他身後。是通往他自己世界的通道,那鉸鏈就嵌在密閉的金屬牆面上。而且,是呀,他就躺在那兒,羅蘭,這最後的槍俠,躺在他的身邊,包紮過的右手懸在胸前。

  我在呼吸,羅蘭想。我必須回去,讓自己能夠行動。不過首先我得……

  他打消了撇開囚徒的念頭,先要觀望一下,他想看看這囚徒是否知道他在那兒。

  4

  噁心嘔吐停住後,埃蒂還彎腰趴在盥洗槽上,兩眼緊閉著。

  腦子裡那一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有沒有四處張望呢?

  他伸手摸到水龍頭,放出冷水。眼睛仍然閉著,他兜起冷水洗著臉頰和下頦。

  也許這樣的事兒再也不可能避免了,他睜眼向鏡子裡瞅去。

  他自己的眼睛看著他。

  頭腦裡沒有異樣的聲音了。

  沒有老是被另一雙眼睛盯著的感覺了。

  你只不過是有那麼片刻工夫在神遊罷了,埃蒂,偉大的大名鼎鼎的智者癮君子勸慰他說。只不過是戒毒時偶爾出現的不尋常的幻覺罷了。

  埃蒂看一下表。一個半小時到紐約。預計東部夏令時間四點零五分抵達,只是這會兒的午間時分實在難熬。那是最後攤牌的時刻。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飲料就在擱板上。他吸了兩口,侍者過來問他是否需要什麼。他張嘴說不……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什麼離奇的空白間隙了。

  5

  「我想要些吃的,勞駕。」槍俠借著埃蒂·迪恩的嘴巴說。

  「我們將供應熱餐,在……」

  「我實在是餓壞了,」槍俠拿出極度懇切的口氣說,「什麼東西都行,小松餅也行——」

  「小松餅?」穿制服的女人朝他皺起了眉頭,槍俠突然間穿透了囚徒的意識。三明治……這個單詞像是老遠地在一個海螺殼裡咕噥著。

  「要不,三明治好了。」槍俠說。

  穿制服的女人疑惑地看著他,「那麼……我們有金槍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