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槍俠 | 上頁 下頁


  她從檯子下拿出一個小瓦罐。槍俠不得不用手指把結成了塊的鹽巴撚碎。「有麵包嗎?」

  「沒有。」他知道她在撒謊,不過也知道為什麼,所以就不再追問。禿頂壯漢瞪著他,眼睛發青,擱在開裂又凹凸不平桌面上的雙拳捏緊又鬆開。他的鼻孔一張一合,像脈搏那樣有規律,貪婪地呼吸著漢堡的香味。至少,這是免費的。

  槍俠開始不緊不慢地吃起來,他不像是在品味食物,只是機械地把肉切成小塊,再用叉子送進嘴裡。他努力克制著不去想那頭變成漢堡肉的牛原來到底長什麼樣子。她說過,這不是變異的牛。也許吧。在夏夜的月光下,連豬都會跳起考瑪辣播種節上人們跳的輕快交誼舞。呢。

  三個漢堡就快下肚了,他準備再叫杯啤酒,還想卷根煙抽。這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突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房間裡已是一片寂靜,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他轉過身,看到原本癱睡在門邊的老人就站在背後。他的臉奇醜無比,一陣污穢的鬼草瘴氣令人作嘔。他有雙被詛咒過的眼睛,它們瞪著你,但卻什麼都看不到,似乎這雙眼睛曾見到過地獄般的噩夢,從人們無法想像的惡臭沼澤中升騰出來的狂野的夢。

  女招待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破裂的雙唇慢慢地張開,露出一口綠色、苔蘚似的牙齒。槍俠一驚:他不是抽鬼草卷的煙,而是在嚼。他真的是在嚼鬼草。

  槍俠意識到:他是個死人。一年前他就應該已經死了。

  槍俠又意識到:是黑衣人幹的。

  他們瞪著對方,似乎整個房間就只有槍俠和這個瘋癲的老人。

  讓槍俠驚呆的是,老人開始講話,而且講的是薊犁薊犁,Gilead,是新伽蘭的統領城市。這個古老的城市四周都是城牆,被人們頌為「綠色世界」。的高等語高等語,highspeech,是中世界的古老的語言,按照傳統,這是槍俠的語言。與之相對的是低等語,lowspeech,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語言。高等語的語詞中反映了槍俠社會的傳統和生活哲學。這是槍俠羅蘭與他的族人,他的王國之間的一種無形的聯繫。。

  「金子換歡心,槍俠先生。能給我一個金幣嗎?就施捨一點吧。」

  高等語。那一刹那,槍俠的腦子甚至都反應不過來。已經有好多年,天啦,幾個世紀,幾千年,他沒有聽到過高等語了;高等語已經不存在了;他是最後一個說高等語的人,是最後一個槍俠。其他人都……

  他似乎麻木了,把手伸進胸前口袋,摸出一枚金幣。一隻長滿疥癬,皮膚開裂結痂的手伸過來,撫摸著金幣,舉起來對著油膩的煤油燈看。它反射出令人興奮的文明的光芒:金色,微紅,血一般的。

  「啊……」一種無法言表的喜悅。老人搖晃著轉過身,朝自己的桌子走去。他把金幣舉到眼前,轉著金幣,讓它朝各個方向反射著金光。

  酒吧很快變得空蕩蕩的,蝙蝠翅膀式的搖門瘋狂地前後搖擺著。鋼琴手重重地合上琴蓋,邁著滑稽的大步,隨其他人離開了酒吧。

  「席伯!」女招待在他身後尖叫,叫聲中夾雜著恐懼和兇悍。「席伯,你回來!該死的!」槍俠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現在沒有時間細想,沒有心思去回憶。

  這時,老人已經回到了他的桌邊,在凹凸的桌面上轉著金幣。他那雙非死非活的眼睛跟著金幣轉,似乎完全被吸引了,但眼神卻又是空空的。他轉了兩次,三次,眼皮漸漸合上了。第四次,金幣還沒停止轉動,他的頭已經靠在了檯子上。

  「你,」她細聲說,卻又很憤怒,「你趕走了我的主顧。現在你滿意了?」

  「他們還會回來。」槍俠說。

  「今晚不會。他們不會來了。」

  他指指嚼鬼草的老人:「他是誰?」

  「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我一定得知道。」槍俠耐著性子,「他——」

  「他跟你說的話好奇怪。」她說,「諾特一輩子也沒那樣講過話。」

  「我在找一個人。你應該認識他。」

  她瞪著他,怒火慢慢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繼而是眼睛裡濕漉漉的微光。鬆動的房子發出若有所思的開裂聲。遠處,一隻狗粗聲狂吠。槍俠等著。她意識到槍俠知道內情,眼裡的微光開始顯得無助,她似乎有種需要,但又無法表達。

  「我猜你應該知道我的價錢。」她說,「我有種渴望,以前是能克制的,但是現在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鎮定地看著她。黑暗中她前額上的疤痕不那麼明顯。她的腰身還不算臃腫,看樣子這沙漠、硬渣和狂風還沒有奪去一切。而且,她也許曾經也標緻過,說不定還是個美人。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即使墓蟲已經移居到她乾癟乏味的子宮裡,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命已註定。冥冥中,命運之手已在生死簿上寫下了這一筆。

  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體內還有足夠的液體——讓她哭泣。

  「別看著我。你不用那樣刻薄地看著我。」

  「對不起。」槍俠說,「我沒一點惡意。」

  「你們沒有一個是說真話的!」她朝他哭喊。

  「把酒吧關上。把燈熄了。」

  她抽泣著,手捂著臉。他寧願看她捂住自己的臉的樣子。倒不是因為疤痕給遮住了,而是這姿勢讓她有種少女的風韻——儘管她不再有少女的面龐。在油膩的燈下,固定著肩帶的別針閃著光。

  「他會偷東西嗎?如果他會,我還是把他弄到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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