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槍俠 | 上頁 下頁


  「當然。」

  他順著臺階走進黑暗中。頭頂上繁星閃爍,風一陣陣拂過。他的尿射出去,被風吹得搖擺著落到玉米地裡。是黑衣人把他引到這裡來的。布朗就是黑衣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他可能就是……

  槍俠把這些讓人懊惱的想法拋到一邊。他至今沒學會面對的意外就是他自己可能會發瘋。他回到屋內。

  「我到底是不是妖人,你想好了?」布朗問,一副被逗樂的神情。

  槍俠在臺階最後一格止住了腳步,心裡一顫。他慢慢走過去,坐下。「這個想法是出現過。你到底是不是呢?」

  「即使我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個回答沒有任何幫助,但是槍俠決定不再追究下去。「我們剛才講到特嶴。」

  「那兒有發展嗎?」

  「村子死了。」槍俠說。「我毀了它。」他突然想說:現在我要殺了你,我可不想睡覺時睜著一隻眼睛,就算這理由不夠充分,我也不能留你。難道他真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已變得和他追蹤的人一樣了,那他繼續這樣走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布朗說:「我不乞求從你這兒得到任何東西,槍俠,我只希望當你離開這兒時,我還活著。我從不苟且偷生,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想多活些時日。」

  槍俠閉上眼。他的思路一片混亂。

  「告訴我你是誰。」他粗聲說。

  「只是一個人。一個對你沒有任何惡意的人。而且你若肯講的話,我還是樂意聽的。」

  對此,槍俠沒有回答。

  「我猜,若我不請你講,你心裡不好受。」布朗說,「那我現在就請你講。你能告訴我特嶴發生了什麼嗎?」

  槍俠非常吃驚地發現這次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合適的詞。他的話突然迸發出來,慢慢地變成了平緩的敘述。他感到莫名的興奮。他一直講到深夜。布朗一次都沒打斷他,那只鳥也很安靜。

  5

  他在菩萊斯鎮買了那頭騾子,當他們到特嶴時,騾子依然生龍活虎。太陽已經落山一個小時了,但是槍俠決定繼續走下去,遠處村落的燈光為他指明了方向。走了一會兒,他聽到一段《嗨,裘德》的樂曲,音符異常清晰,但彈奏用的鋼琴十分低級。腳下的路在幾條小路交匯處變寬。天上有幾顆星格外亮,但它們在若干年前就毀滅了。

  森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單調低坦的平原:一望無垠、荒無人煙的田野長著梯牧草和低矮的灌木;荒棄了的住宅令人毛骨悚然,在那些高聳、陰暗的宅第裡說不定有不少鬼魂穿梭著;空蕩蕩的棚屋斜眼看著路人,裡面的居民或是已經搬走,或是已經逝去;偶爾會出現一座低矮的泥草屋,但只有在黑夜裡出現一點搖曳的燈火,或是白天一個陰沉的農夫在田裡無聲苦幹時這泥草屋才會被注意到。玉米是主要的莊稼,當然也看得到豆子和商陸商陸,Pokeberry,估計是一種莊稼。。偶爾會有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站在兩株剝了皮的榿木之間遲鈍地看著他。客運車從他身邊經過四次,兩次過來,兩次過去;當客車從身後開上來經過槍俠和騾子時,幾乎是空的,而當車返回朝著北方的森林開去時,載的客人明顯增加了。有輛布卡經過,坐在上面的農民兩腳擱在擋泥板上,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朝帶槍的路人張望。

  這一帶的天氣糟透了。自他離開菩萊斯鎮後只下過兩次雨,而且每次只有吝嗇的幾滴。就連梯牧草都發黃了,看上去奄奄不振。這裡可不是久留之地。沒有看到一點黑衣人的蹤跡。也許他搭了班客車。

  道路轉了彎,緩緩地向下延伸。過了彎口,槍俠喚停了騾子,向下俯視著特嶴。村子坐落在一塊環狀,碗形的凹地上,就像一個劣質的底座上鑲嵌著的廉價珠寶。村裡還有些燈亮著,大多數都圍繞著音樂聲傳來的地方。看起來村子裡有四條街,三條都向右匯合到客運車通行的大路上,這條大概就是村子裡的主幹道了。也許能在下面找到家咖啡店。他不那麼確定,也許吧。他輕輕拍了一下騾子。

  越來越多的房子散落在路的兩旁,多數都廢棄了。他經過一個很小的墓園,發黴的木質墓碑歪歪斜斜,成列的鬼草密佈在墓碑上,似乎纏得它們透不過氣來。大約又走了五百英尺,他見到一塊路牌,上面的字依稀可辨:特嶴。

  路牌上的漆脫落了大半,導致路牌難以辨認;幾步開外又有塊路牌,但槍俠卻根本看不清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

  當他走進村子時,聽到一群醉鬼瘋瘋癲癲地大聲合唱著《嗨,裘德》的尾聲疊句——「呐—呐—呐,呐—呐—呐—呐……嗨,裘德……」。就像風吹在一棵腐爛大樹的空洞中一樣,歌聲沉悶壓抑。要不是低級的鋼琴上發出的捶擊敲打聲,他真的會以為黑衣人施法讓一群鬼魂住在了這陰森的村落裡。他對自己的想法微微一笑。

  街上還有些人,但不多。對面街道走來三位女士,穿著黑色寬鬆的長褲和一模一樣的高領短外套,她們瞪著槍俠,但沒有表現出任何好奇感。她們裹著黑色衣服的軀體在黑夜中仿佛隱了身,而她們的臉龐就像蒼白的球體漂浮著。一位板著面孔的老人戴著頂顯得過緊的草帽,坐在已關門的店鋪臺階上看著槍俠。一個瘦削的裁縫正在接待最後一位顧客,他停下手中的活兒注視著槍俠;他舉起窗臺邊的燈想看個究竟。槍俠朝他點了點頭。裁縫和顧客都沒有作出任何回應。他感到他們的目光都牢牢地盯在他掛在胯間的槍套上。一個街區開外的岔口,一個大約十三歲的少年走過,後面跟著個女孩,看上去像他的妹妹或是他的小相好,兩人看到槍俠時微微停了停步,腳下卷起了一陣塵雲。村子裡多數的路燈還管用,但都不是用電的;凍住的油讓燈罩的魚膠部分看上去像充滿了霧氣。有些燈被砸碎了。街邊有個破落的馬車出租行,一副苦苦營生的樣子,也許全靠著這條客運路線才勉強存活著。張著大口的牲口棚一側,有個半陷在土裡的大理石環,三個男孩悄無聲息地蜷縮在它旁邊,抽著玉米皮卷的煙。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一個男孩在帽檐上插了根蠍子的尾巴;另一個男孩左眼腫脹,無神的眼球凸出在眼眶外。

  槍俠牽著騾子經過三個男孩,他朝牲口棚裡面望去。一盞昏暗的燈搖晃著。一個陰影跳動著,忽隱忽現,原來是個穿著工裝褲的瘦高個老人正呼哧呼哧地用大耙子把成堆的梯牧草叉進草料庫裡。

  「嗨!」槍俠向他喊。

  耙子停下來,馬夫轉過身,泛黃的眼睛掃視著周圍。「嗨。」

  「我這兒有頭騾子。」

  「你真走運。」

  槍俠將一塊沉甸甸,打磨不平的金幣向昏暗處拋去。金幣落在陳舊,積滿細秣的砧板上,閃著光,發出清脆的響聲。

  馬夫彎腰揀起金幣,眯眼看著槍俠。他的目光落在槍帶上,陰慍地點點頭。「你要把騾子留在這兒多久?」

  「一晚到兩晚。也許再多幾天。」

  「這金幣,我可沒那麼多零錢找給你。」

  「不用找。」

  「殺人掙來的錢。」馬夫低聲自語。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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