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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另一隻麻雀落到龐波肩上。他不敢相信,但它就在那兒。他揮揮手,它又跳到他手上,低下嘴,好像要啄他的手掌……但又停住了。龐波心裡怦怦直跳,把手放下。麻雀跳走了,抖了一下翅膀,和其它同伴一起落到車道上。它用明亮而不解的眼睛凝視著他。

  龐波咽了口唾沫,嗓子咯地一聲響。「你們是什麼?」他低聲說,「你們到底是什麼?」

  麻雀只是凝視著他。現在,羅克堡湖這面的每棵松樹和楓樹上,都落滿了麻雀。他聽到一根樹枝在重壓下的斷裂聲。

  它們的骨頭是空的,他想,它們的重量近乎於無,需要多少麻雀才能壓斷一根樹枝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龐波打開0·38口徑手槍的槍套,離開這些麻雀,走上威廉家斜斜的車道。湖畔路只是一條泥路,車轍印間長著一排青草,他走到那裡時汗流滿面,襯衣濕漉漉地粘在背上。放眼望去,看到走過的路上全是麻雀——它們站在他的車頂上、發動機蓋上、行李箱上和警燈上——但前面卻一隻也沒有。

  它們好像不願太近……至少現在不願。他想,好像這是它們現在的舞臺。

  他躲在一片高高的漆樹叢後朝路的兩頭望望,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麻雀,它們全停在威廉家的山坡上。除了蟋蟀的叫聲和他臉邊幾隻蚊子的嗡嗡聲外,一片寂靜。

  好極了。

  龐波弓著背,低著頭,像一名在敵戰區的士兵一樣跑過小路,跳進另一邊雜草亂石叢生的壕溝,消失在樹林中。他一到達隱藏地,便儘快向波蒙特別墅摸去。

  四

  羅克堡湖的東邊是一座很陡的小山。湖畔路就在半山坡上,大多數房屋都在它的下面。龐波處在離湖畔路二十碼的山坡上,他只能看到房屋的屋頂,有些房子他完全看不到。但他能看到小路,以及岔出去的汽車道,只要不忘記數數,就沒事。

  他來到威廉家後的第五條岔路時,停了下來,回頭看看麻雀是否跟著他。這個想法很怪,但他無法擺脫。他看不到一點兒跡象,於是想也許是他太緊張了,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像。

  忘掉它,他想。這不是你的想像。它們就在那兒……而且它們還在那兒。

  他低頭望望波蒙特家的車道,但處在他這個位置,什麼也看不見。於是他彎著腰,慢慢向下移動。他正暗自慶倖自己動作非常輕,這時喬治·斯達克用槍頂住他的左耳朵,說:「如果你敢動,夥計,你的腦袋就會掉到你的右肩上。」

  五

  他很慢很慢地轉過頭。

  當他看清時,他真希望自己生來就是個瞎子。

  「我想他們不會讓我上雜誌封面的,嗯?」斯達克問。他正咧著嘴笑,這麼一笑就露出了他的大部分牙齒和牙齦,牙都沒有了,只剩下空空的洞。他臉上長滿了爛瘡,皮膚似乎正在脫落,但不止這些——使龐波感到可怕和噁心的不是這些。這個人的臉部皮下組織出了問題,他不只是在腐爛,而且在發生可怕的突變。

  不過,他還是認出了這個拿槍的男人是誰。

  像稻草人一樣的頭髮是金黃色的,肩膀像戴著護胸的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寬。他傲慢地站在那裡,即使不動也顯出一種敏捷。他和氣地看著龐波。

  這就是那位不應該存在、從未存在的人。

  這就是喬治·斯達克先生,來自密西西比州牛津鎮的高貴的雜種。

  這一切是真的。

  「歡迎參加狂歡,老夥計。」斯達克和氣地說,「你這麼大的個子,動作倒挺靈活,我開始差點兒錯過了你,我一直在找你。我們到下面屋子裡去吧,我要向你介紹一個小女人,如果你亂動一下,你就死了,她也一樣,還有那兩個可愛的孩子。在這世界上我沒什麼可失去的。你相信嗎?」

  斯達克那張腐爛變形的臉沖他可怕地咧嘴一笑。蟋蟀繼續在草叢中鳴叫,遠處湖面上,潛鳥甜美的叫聲劃破天空。龐波衷心希望他就是那只鳥,因為當他看著斯達克瞪著的眼珠時,除了死亡他只看到一樣東西……那就是空無。

  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也許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和兒子了。

  「我相信。」他說。

  「那麼把槍扔掉,走吧。」

  龐波照辦了。斯達克跟在他身後,他們向小路走去,穿過小路,走到波蒙特家很陡的車道,走向屋子。屋子從山邊突起,像馬裡布海灘上的房子一樣,建在粗大的木樁上。

  龐波在周圍沒有看到麻雀,一隻也沒有。

  托羅納多車停在門邊,在黃昏太陽下,像只漆黑發亮的毒蜘蛛。車看上去像顆子彈,龐波有點兒驚奇地看著保險杠上的標語,他所有的情緒一下子變得平和了,好像這是一個夢,他很快就會從中醒來。

  千萬別這樣想,他告戒自己,這麼想會喪命的。

  那很可笑,因為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不是嗎?剛才他還在悄悄地接近波蒙特家的車道,仔細觀察,準備悄悄跑過去……斯達克卻把槍頂住他的耳朵,命令他扔掉手槍。

  我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甚至沒有感覺到他的接近,人們認為我動作很輕,但這傢伙使我相形見拙。

  「你喜歡我的車嗎?」斯達克問。

  「我想現在緬因州的每個警察都很喜歡你的車。」龐波說,「因為他們都在找它。」

  斯達克高興地笑起來。「我相信這是實話。」他用槍頂住龐波的後腰,「進去,我的老夥計,我們正在等泰德,泰德一到,就要熱鬧了。」

  龐波回頭看斯達克沒拿槍的手,發現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那只手的手掌上沒有手紋,一根也沒有。

  六

  「龐波!」麗茲喊道,「你沒事兒吧?」

  「啊,」龐波說,「假如一個人覺得自己狗屁不是,還能認為自己沒事兒,那我就算沒事兒。」

  「你不會相信的。」斯達克和氣地說,指指他從麗茲內褲裡搜出的剪刀,剪刀被他放在雙人床一側的床頭櫃上,不讓雙胞胎能夠著。「剪開她腳上的膠布,龐波警官。別管她的手腕,看上去她已快替自己鬆綁了。也許應該叫你龐波局長?」

  「龐波警長。」他想,同時想:他認識我,因為泰德認識我。但即使他占了上風,他也不會洩露他所知道的事,他像黃鼠狼一樣狡猾。

  他第二次感到自己死到臨頭了,心裡很淒涼。他試著回憶麻雀,因為麻雀是這場惡夢中斯達克惟一不知道的東西。然後告戒自己別想這些,這傢伙太精明了,如果他讓自己抱著這樣的希望,斯達克會從他眼中看出來的……斯達克會猜測其含義。

  龐波拿起剪刀,剪開麗茲腿上的膠布,這時她已掙出一隻手,開始解她手腕上的膠布。

  「你要傷害我嗎?」她小心翼翼地問斯達克,舉起雙手,好像希望手腕上的血痕能阻止他這麼做。

  「不,」他微微一笑,「你這麼做很自然,我不會責備你的,親愛的白絲。」

  她厭惡而驚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去找孩子們。她問斯達克她能不能把孩子們帶到廚房,給他們吃點兒東西。一路上孩子們都在睡覺,一直到他把沃爾沃開道停車場,現在他們很活躍,哇哇亂叫。

  「當然可以,」斯達克說,似乎心情很好……但他一直握著槍,兩眼不停地在麗茲和龐波之間來回擺動,「為什麼我們不一起出去呢?我要和警長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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