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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我不知道你的情況,泰德,但是我建議你謹慎,極度謹慎,你看上去像一個身陷困境的人。如果我能幫什麼忙,請告訴我。」

  「謝謝,羅立。只要你別聲張,就算幫了我最大的忙。」

  「在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學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煙斗上方的眼睛仍然充滿關懷,「你會照顧好自己的吧?」

  「我會的。」「如果那些跟著你的人是在幫助你,泰德,最好跟他們說真話。」

  如果他能這麼做,那就太好了,但問題並不是他信不信任他們。如果他真的開口說實話,他們會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裡森和曼徹斯特,跟他們談,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膚下那種蠕動感消失之後才行。因為喬治·斯達克在監視他,而且他已過了最後期限。

  「謝謝,羅立。」

  羅立點點頭,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後回到辦公桌後。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辦公室。

  六

  「當然,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在他把最後一疊錯拿出的檔案放回原處時,他停了下來,看著他那台IBM電腦打字機。最近他對所有大大小小的書寫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懷疑在每個書寫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個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潛藏在每個瓶子中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但現在,人們更可能用一個靈應盤而不是電腦打字機與已故的、了不起的范頓太太進行通訊聯繫。范頓太太煮咖啡總是煮得很濃,濃得幾乎可以站起來說話了。為什麼他要說那話呢?范頓太太是他心中最遙遠的人。

  泰德把最後一疊非寫作學生的檔案扔進檔案櫃,關上抽屜,看著他的左手。繃帶下面,拇指和食指之間突然開始灼熱發癢,他把手在褲管上蹭蹭,但這似乎使手癢得更厲害。現在它又開始跳動了,那種劇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熱加劇了。

  他從辦公室窗戶向外望去。

  在道路對面,電話線上排滿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學校醫務室的屋頂上。當他看著的時候,又有一批落到一個網球場上。

  它們似乎都在看著他。

  「靈魂擺渡者。活死人的先驅。」

  現在一群麻雀像一股卷著幹樹葉的旋風一樣盤旋而下,落在禮堂的屋頂。

  「不,」泰德聲音顫抖地低聲說,背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手又癢又熱。

  打字機。

  只有用打字機,他才能擺脫麻雀和手上的熱癢。

  那種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強烈了,無法抗拒。那麼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手燙後想伸進冷水裡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傍晚前你必須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會後悔的,而且不止你一個人後悔。」

  皮膚下那種癢癢的,蠕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從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擴散,他的眼球似乎與那種感覺同步跳動。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在伯根菲爾德的裡傑威克區,裡傑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時間是1960年,整個世界都死了,只有這些可怕的、普通的鳥,這些靈魂擺渡者。在他看著的時候,它們一起展翅飛起,黑壓壓的一片使天空也黯淡下來。麻雀又飛起了。

  在泰德窗外,電線上,醫務室屋頂和禮堂頂上的麻雀一起展翅飛起,幾個到校早的學生在學校對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看著鳥群飛上對面左側的天空,向西飛去。

  泰德沒有看到這些,只看到他童年居住的地區變成夢中的死亡地帶。他在打字機前坐下,深深的沉入昏暗的恍惚狀態中。但是一個念頭牢牢抓住他:狡猾的喬治能讓他坐下來,轉動IBM的鑰匙,但他不會寫那本書,不管發生什麼……如果他堅持這一點,狡猾的喬治就要潰爛,要麼像一支蠟燭的火焰一樣被吹滅。他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他的手現在亂抖亂顫,覺得就像卡通片中被大錘砸過後的爪子。並不完全是疼痛,更像是後背中間一塊你永遠也夠不著的地方開始癢起來,癢得你快要發瘋了。不是那種表面的癢,而是深入骨髓的癢,癢得你咬緊牙關忍著。

  但是甚至這種癢也顯得遙遠而不重要了。

  他坐在打字機前。

  七

  他一打開打字機,奇癢就消失了……麻雀的幻影也隨之而去。

  但是恍惚狀態還存在,在這狀態的核心有某種強制的命令:有一些東西需

  要寫下來,他可以感到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催促他做這件事,做完它。這種感覺

  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癢更糟,這種癢似乎發自他內心深處。

  他把一張紙捲入打字機,然後坐了片刻,感到遙遠而又迷惘。接著,他把

  手指放在中間一排鍵盤上按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放好,雖然他幾年前放棄了英文打字法。

  手指顫抖了一會兒,然後除了食指,其餘的手指都向後撤。顯然,當斯達克真的打字時,他的方法和泰德是一樣——一邊尋一邊打,當然,他只會這麼打,打字機並不是他擅長的寫作工具。

  當他移動左手手指時,隱隱有點兒痛,但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得很慢,但文字還是很快就出現在白紙上。它簡短得令人心悸。歌特式打字頭旋轉起來,用大寫字母打出了十二個字:

  「猜猜我從哪兒打來電話,泰德?」

  世界突然又回到它的核心。在他一生中,他從沒感到如此驚訝,如此恐懼。天哪,它是如此準確,如此清晰。

  「狗雜種從我家打的電話!他已抓住了麗茲和孩子們!」

  他開始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去哪兒。他的手一陣居痛,好像一把慢慢燃著的火把被在空中猛地一搖,火一下躥了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站了起來。他齜牙咧嘴地輕輕叫了一聲,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中。在他意識到怎麼回事之前,他的兩隻手已摸回鍵盤,重新敲擊它們。

  這次是十一個字: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他呆呆地凝視著這幾個字。他一打完最後一個字母,所有的感覺突然一下

  子切斷了——就像他是一盞燈,誰拔掉了插頭。他的手再不痛了,再不癢了,

  皮膚下再沒有那種蠕動感和被監視感了。鳥消失了,那種恍惚的感覺消失了,

  斯達克也消失了。

  除了他沒有真正消失,對嗎?不。泰德消失時,斯達克在看著他的家。他

  們留下兩個緬因州警察看守那地方,但那沒有用。如果他認為兩個警察就能阻

  攔斯達克的話,那他就是個大傻瓜了。就是一隊特種部隊也沒用,喬治·斯達

  克不是一個人,他就像納粹虎式坦克,只是看上去像人罷了。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哈裡森在他身後問。

  泰德跳起來,好像誰用針紮進他的脖頸一樣……這使他想起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克勞森插手與他無關的事……因為洩密而被殺。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這話從打字機上的紙上怒視著他。

  他伸手從紙筒上撕下紙,把它捏成一團。他這麼做時,並沒有回頭看哈裡

  森離他多近——那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經心。他並

  不感到漫不經心,他感到自己快瘋了。他等著哈裡森問他他寫了什麼,為什麼

  他匆匆忙忙地把它撕下來。當哈裡森什麼都沒說時,泰德說話了。

  「我想我幹完了。讓便條見鬼去吧,在范頓太太知道前,我就會把這些檔案放回原處。」至少這些話是真的……除非范頓太太剛好從天上往下看。他站起身,暗暗祈禱他的腿別出賣他,讓他又跌回椅子中。他看到哈裡森正站在門口,根本沒看他,聳了口氣。片刻之前,泰德說哈裡森就站在他身後,氣都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實哈裡森再吃一塊餅乾,繞過泰德正在看對面幾個閒逛的學生。

  「嘿,這地方就像死了一樣。」警察說。

  「在我回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經死了。」

  「我們為什麼不走呢?」他問哈裡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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