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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記憶中的照片又湧了回來,疊上一張站在空間入侵者遊戲招牌旁的女人的瞼。沙綠蒂的第一個念頭是霍莉戴著眼鏡——多麼有趣!第二個,使她震驚,霍莉的臉上有皺紋了,並不多,但毫無疑問,那些就是皺紋。她的第三個念頭很難確切地說算是一個念頭。它是一幅圖像,像一張深褐色調的照片那樣清晰、真實、讓人心碎:霍莉穿著襯褲跳進了塞樂澤老人的飲牛水槽,馬尾辮高高他立向天空,她正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孔,產生一種喜劇的效果。那時沒有眼鏡,沙綠蒂想,痛苦向她襲來,壓緊了她的心。

  站在霍莉身邊,羞怯地看著她和布萊特的,是一個大約五歲的男孩,和一個約兩歲半的女孩。從小女孩鼓起的褲子她可以看出那裡面有尿布。她坐的嬰兒車停在一邊,和他們隔了一段距離。

  「你好,霍莉。」沙綠蒂說,她的聲音這樣細弱,幾乎讓人聽不見。皺紋很小,它們向上長,那是她們母親所說的好的皺紋的方向。她的衣服是深藍色的,價錢中等偏上,她胸前的墜飾好像是一件非常好的服裝珠寶,或是一個小祖母綠。

  有一個瞬間,是一小段時間,沙綠蒂覺得她的心那樣強烈、那樣完全地充滿了歡樂,她知道現在不會再有類似於她為這次旅行付出了或沒有付出什麼代價的問題——因為她現在自由了,她的兒子自由了。面前是她的妹妹,這些孩子是她的親屬,不是照片,是真實的人。

  兩個女人笑著,也微微地哭著,走到了一起,最初她們有些猶豫,然而很快,她們相互擁抱起來。

  布萊特站著沒動,那個小女孩有點慌了,她走向母親,一隻小手緊緊地拉著母親衣服的褶邊,可能是不想讓她的母親和這個陌生的女人一起飛走。

  小男孩一直盯著布萊特,然後他走了上來。他穿著一件塔夫斯金牛仔褲,一件T恤衫,上面寫著:麻煩來了。

  「你是我的表兄布萊特?」小男孩說。

  「是的。」

  「我的名字叫吉姆,和我爸爸一樣。」

  「哦。」

  「你從緬因州來?」吉姆問。在他身後,沙綠蒂和霍莉正匆匆地交談著,打斷著對方的話,取笑對方這樣急匆匆地想在這個米爾福特以南,布裡奇波特以北的肮髒的小車站裡把每一件事都說了。

  「是的,我從緬因州來。」布萊特說。

  「你十歲?」

  「是的。

  「我五歲。」

  「哦,是嗎?」

  「是的,但我可以痛打你,看拳!」他打在布萊特肚子上,把他打彎了腰。

  布萊特發出一聲很響、很驚奇的「哦」!兩個女人都吃驚得透不過氣來。

  「吉米!」霍莉在一種無可奈何的痛恨中尖叫起來。

  布萊特慢慢地直起身子,看見母親正在看自已,臉色焦慮不安。

  「是的,你任何時候都可以痛打我。」布萊特說,笑了。

  沒什麼事,他從母親臉上看出沒什麼事,他很高興。

  下午三點二十分以前,多哪一直都認為應該把泰德留在家裡,和請來照看他的人呆在一起,然後自己開車去坎伯家碰碰運氣。她又撥了一遍那個號碼,仍然沒有人接,但她估計,即使坎泊不在修車庫,他也會回來。甚至可能就在她到那兒的時候……她總是假設她確實到了那兒。維克上星期告訴過她,如果修品托車需要隔夜的話,坎情大概會找一輛破車借給她,這也是她考慮問題的重要因素。但她覺得帶上泰德大概不對,如果品托車在後半程卡住,她大慨只好走很長一段路。她可以走,而泰德不應該受這種罪。

  但泰德有其它想法。

  和父親談過之後不久,他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堆著一堆小金書的床上伸開手腳躺下,十五分鐘後,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好像非常一般,但卻有一種奇怪、近乎恐怖的力量。

  夢中,他看見一個大男孩拋起一個帶著絕緣膠帶的棒球,試圖要擊中它。他錯過了兩次,三次,四次,第五次揮打時地擊中了它……球律也貼著膠帶,它這時在手柄處斷了。男孩拿著手柄好一會兒(黑色的帶子在手柄上飄動著),然後彎腰拾起球棒斷開掉下去的那一部分,他看了它一會兒,厭惡地搖了搖頭,把它扔進汽車道邊的高革裡。然後他轉過身來,泰德突然震驚——部分是因為害怕,部分是因為高興——地看到,那個男孩是十歲或十一歲時的自己。

  是的,就是他,他能肯定。

  然後這個男孩走了,夢中只有一片灰色。

  這片灰色中他可以聽見兩種聲音:叮噹作響的鏈子擺動的聲音和隱約傳來的鴨子嘎嘎叫的聲音。

  在傳出兩種聲音的灰色調背景下,一種驚恐的感覺突然襲來,讓他感到難以呼吸。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從迷霧中走出來……一個穿著發光的黑色雨衣,一隻手舉著一根小棍支起的停車牌的男人。他咧著嘴笑著……他的眼睛是閃亮的銀幣,他舉起一隻手指向泰德,他驚駭地發現那根本不是一隻手,那只是一些骨頭,雨衣閃光的聚乙烯基風帽裡的那張臉也根本不是一張臉。

  它是一個骷骼頭,它是——

  他猛地驚醒過來,全身大汗淋漓。他坐起來,用肘撐著自己,粗聲喘著氣。

  卡嗒。

  他衣櫥的門蕩開了。它蕩開時他看見裡面有個東西,只一秒鐘然後他就玩命向通向廳的門逃去。

  他看見它的時間總共只有一秒鐘,但這一秒已經足以讓他分辨出它不是穿著發光的黑雨衣的那個人,弗蘭克·杜德,那個殺死女人的人。不是他,是其它東西,是一種有血紅的落日般的眼睛的東西。

  他不想把這事和母親說,所以他把注意力放在戴比,那個照看他的人身上。

  他不想被留在戴比身邊。她對他懷有惡意,總是把收錄機放得高高的,等等,等等。知道這些都無法說動母親後,泰德不祥地暗示說戴比可能會槍殺他。

  一想到十五歲的近視眼戴比·格林格爾會槍殺什麼人,多娜忍不住咯咯笑出來。

  這是一個錯誤。泰德可悲地哭了起來,跑進了起居室。他想要告訴她戴比·格林格爾沒有強壯到可以抵禦他衣櫥裡的魔鬼——如果黑暗來臨時他母親還沒有回來,它就可能出來。它可能是穿著黑雨衣的那個男人,也可能是一隻野獸。

  多娜跟在後面,對她的大笑感到內疚,她奇怪自己對孩子怎麼這樣感覺遲鈍。孩子的父親走了,那就已經很讓人心煩意亂,他甚至一個小時也不願意離開母親,而百——

  有沒有可能他感覺到了我和維克問發生著什麼事,可能甚至聽到了……

  不,她想不是那樣。她無法那樣想,他只是習慣性地心煩意亂。

  通往起居室的門關著。

  她把手伸向門把手,猶豫了一會兒,改為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回答,她又敲門,仍然沒有回答。她悄悄地走了進去。

  泰德瞼朝下趴在長沙發椅上,一個靠背墊緊緊地蓋在他頭上,這是一個他很煩的時候才會做的姿態。

  「泰德?」

  沒有回答。

  「很抱歉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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