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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布萊特向他母親聲音的方向轉了過去了一點,沒有全部轉過去,他一刻也不想錯過沿途連綿的景色。

  公共汽車幾乎在公路上開了一個小時,他們已經通過百萬美元大橋進入南波特蘭(布萊特瞪著兩隻迷惑、好奇的眼睛看著港口的那兩艘裝鐵渣餅和鏽鐵桶的運貨船),匯入向南的收稅快速幹道,現在正開向新罕布什爾州的邊界。

  「每一樣東西,」布萊特說。「你在看什麼,媽媽?」

  她想,玻璃中你的影子——非常模糊,我就是在看你。

  但是她回答說,「當然,這世界,我想,我看見這世界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

  「媽,我真希望我們能乘著這輛車一路開向加利福尼亞,我們就可以看見地理書上寫的每一樣東西。」

  她笑起來,摸著他的頭,「你看景色已經看得太累了,布萊特。」

  「不,不,我不會。」

  可能地不會,她想。突然她感到沮喪,感到自己老了。星期六早上她打電話給霍莉問她他們能不能去時,霍莉很高興,她的喜悅讓沙綠蒂感覺自己還年輕。奇怪的是自己兒子的喜悅,他幾乎顯而易見地異常地興奮,讓她覺得自己老了,然而

  他究竟會變成什麼樣一個人?看著他那張像是通過某種攝影技巧重疊進一路變幻著的景色裡的幽靈一般的面孔,她這樣問自己。他聰明,比她聰明,比喬聰明得多。他應該上大學,但她知道,他上高中時,喬會施加壓力讓他註冊手工藝和汽車維護課,這樣他可以在修車鋪裡更好地幫他。十年前他不可能有機會這樣幹,因為指導老師不會允許一個像布萊特這樣聰明的孩子只選手工藝行當的課程,但是在當今這種學校裡充斥著階段選修課,老師們都大喊「做自己的事」的時代,她非常擔心這種事會發生。

  這讓她害怕。她曾經能夠告訴自己——離上學還遠著呢,所以離上中學,真正的學校,還非常遠著呢。小學對幹布萊特這樣動輒會從課堂裡溜出去的男孩來說,只是一個玩的時期。但到了中學,很多不可逆轉的抉擇就要開始了,很多門會輕滑地鎖上,那種輕微的卡塔聲只有幾年後在夢裡面才能聽見。

  她緊抱著雙肘,微微有些顫抖,甚至沒有欺騙自己這是因為灰狗空調的溫度開得太高了。

  布萊特離上中學只有四年了。

  她又一次顫抖,突然間發現她在惡意地希望自己從沒得過那筆錢,或她丟了那張票。他們離開喬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但從1966年她和喬結婚以來,這是她和他第一次分開。

  她還沒有意識到前景會那麼突然,那麼令人頭暈目眩,那麼痛苦地出現。看著這樣一幅畫面:女入和男孩被從城堡的拘禁中釋放出來……但仍有一種感覺重重地壓在他們心頭,釘在他們背上的是大鉤子,系在鉤子另一端的是看不見的重型橡皮帶,未及你走遠,情況說變就會變,你又會被啪地一聲拉回去,一下又是十四年。

  她的喉嚨發出一種怨艾的聲音。

  「你說了什麼嗎,媽?」

  「沒有,只是清了清嗓子。」

  她第三次顫抖起來,這一次她的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她想起自己上中學英語課時學過的一首詩(她曾想過要去學大學的課程,但她的父親聽到這種想法時怒氣衝天——一她是不是認為他們有錢?——她母親也憐憫地輕輕笑起來)。那是迪蘭·托馬斯的詩,她已經記不清整首詩的內容了,但大致記得它講述的是在愛的毀滅中的遷徒。

  當時那行詩只讓她覺得有趣和困惑,但她想她現在可理解它了。如果不是愛,你還會把那種不可見的重型橡皮帶稱之為什麼呢?難道她還想欺騙自己說,即使是現在,她並非在某些方面愛那個與她結婚的男人?她和他在一起難道只是出於一種責任,或只是為了孩子(真是一種令人痛苦的笑話。如果她離開他才會是為了孩子)?難道他在床上從來就沒有讓她快樂過?難道他不能有時、甚至是在最難料到的瞬間(比如說剛才在汽車站上時)對她溫柔?

  然而……然而……

  布萊特望著窗外,怔怔地出神,他問:「你覺得庫喬會沒事嗎,媽?」他仍看著窗外的景色,沒有轉過身來。

  「我肯定它會很好。」她心不在焉地說。

  她發現自己第一次在考慮離婚的細節——怎麼做才能養活自己和兒子,他們怎樣度過這種不可想像(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局面,如果她和布萊特旅行後沒有回家,他會不會像在波特蘭含糊不清地威脅過的那樣來追他們?會不會通過某種體面的或肮髒的手段帶布萊特回去?

  她開始在腦海裡列舉各種可能性,衡量它們的輕重,她突然發現,對未來的一點點考慮,畢竟不是件壞事。痛苦?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有用。

  灰狗越過州分界線,進入新罕布什爾州,向南駛去。

  三角洲727飛機在陡峭地爬升,折向羅克堡上空——這種時候,維克總是想找到靠近城堡湖和117道的自己的家,總是毫無結果——然後又向東海岸飛回去。這是一次飛向洛報機場的二十分鐘的飛行。

  多娜和泰德在一萬八千英尺下面。他突然間感到一陣沮喪,混雜著一種黑色的預感——要出問題,他們甚至發瘋地希望出問題。當你的房子倒了之後,你只有重建一幢新房子,你沒有辦法用埃爾瑪膠把舊房子再一次粘起來。

  一位空姐走過來。他和羅格正在一等艙(「能享受時不妨享受一下,老夥計。」羅格上星期三訂票時曾說,「不是每個人都能乘一等艙去討飯的。」),機艙裡還有四、五個其他乘客,多數都像羅格一樣在看報紙。

  「請問您要些什麼嗎?」她問羅格時,臉上帶著一種很專業的燦爛的微笑,好像每天單調的生活——早上五點三十起床,然後上上下下地從班戈起飛,到波特蘭,到波士頓,再到紐約——總能讓她感到大喜過望。

  羅格心不在焉地搖搖頭,她又帶著那種聖潔的微笑轉向維克,「您要什麼,先生?甜圈?桔汁?」

  「能不能給我快點調一份桔計酒?」維克問,羅格的頭啪地從報紙上抬起來。

  空姐依然微笑著,乘客早上九點前要一份飲料,對她來說不是什麼新聞,「我很快就可以調好一杯。」她說.「但您訪快一點喝,波士頓馬上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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